岩井俊二:不愿面对现实的永远少年

2013年11月22日09:45  中国新闻周刊 微博
岩井俊二 岩井俊二

  很多人是因为《情书》而开始喜欢岩井俊二[微博]。两位长相相似的女主角的命运,因一封寄往天国的情书串联起来,这个尘封在男主角心底的纯纯的暗恋故事,成为成长在上世纪90年代日本甚至整个亚洲的少年们抹不去的青春记忆。

  初出茅庐的电影导演岩井俊二,因此被影迷贴上“纯爱电影教父”的标签。

  因《情书》而喜欢岩井俊二的人,和一路追随并喜爱他的电影的,一定是两种人,他们中的多数互不相交,只有导演自己,旁若无人地穿梭在两者之间,率性而为。

  岩井俊二对待自己电影的态度,就像他与身边人交流时的状态——与其说他在跟对方说起什么,不如说他在与另一个自己对话,他很容易地沉浸在了自己的讲述里,直到对方打断,但很快,他又进入了下一个“自己”。

  他说话时语调严缓,吐字很慢,和他电影的节奏如出一辙。《中国新闻周刊》记者与他也在这样的对话氛围中开始。10月末的一个下午,这个被许多中国影迷打上“纯爱”烙印的导演出现在上海,参加他监制的第一部授权中文版的戏剧《爱的捆绑》的片段展演。

  当与真实的导演面对,如同面对自己不愿承认的消逝青春。眼前的大叔,高大、微胖,不苟言笑,甚至有点严肃,已很难和18年前那个纯情少年藤井树有任何关联。只有听他细致而认真地描述自己的少年岁月时,才发觉,尽管岩井俊二自己极力甩脱,那个藤井树仍然偷藏在他内心的某个角落,不曾离开。

  被定义为“经典”的纯爱故事

  《情书》正是导演岩井俊二的一次“致青春”,那时他已经30岁出头,在电视圈摸爬滚打多年,虽然镜头经验不错,但籍籍无名。

  一次偶然,他整理高中时期的物品,翻看起同学们写给他的信。那时,还在读中学的岩井俊二和同学约好去看新上映的电影,但冰冻的天气和湿滑的路面使他不慎跌倒,还被公车轧到了脚,卧床在家的他心情十分惨淡。没想到过了几天,同学们的信竟悄然而至,塞满了一整个茶色的信封。

  多年以后,再看那些带着稚嫩笔迹的信,他心中又再一次想起那些细微的感动。

  他决定,写这封关于“回忆”的《情书》。

  男主角藤井树是个害羞的少年,只敢偷偷把喜欢的女生的样子画在图书馆的借书卡背后。这和生活中的岩井俊二多少有些交集:他也担任过图书管理员,觉得校园生活中的集体舞会让男女生手拉手是一件极度害臊和绝对讨厌的事情。

  女主角渡边博子和女藤井树在电影中以一头清爽的短发示人,岩井俊二特意选择了这种曾在80年代风靡、但在90年代已被认为略显老气的发型。故事中缓缓流动的情愫,羞于说出口的感情,导演沉醉在自己的回忆里,向曾经的旧时光致敬。

  上世纪80年代末90年代初,日本电影界一直处于“后黑泽明”时代,少有佳作问世。进入90年代后,开始在日本乃至世界范围内掀起了新电影运动。

  由他一手创作并导演的电影《情书》上映后,给日本电影界吹来一股别样清新的风,清淡纯真的故事却看哭了几代人。导演首部获得公映的电影,立刻成为了日本新电影运动大潮中的代表之作。

  之后,岩井俊二又陆续拍了讲述暗恋和初恋的《四月物语》和《花与爱丽丝》,均未达到《情书》的反响。

  带着甩脱不去的“纯爱电影教父”标签,岩井俊二的兴趣却一直在青春的另一面。魔鬼的故事取代了天使的故事,在他后来的电影中不断出现。

  青春更是残酷成长

  少有人知道,《爱的捆绑》才是岩井俊二的导演处女作。这个故事的女主角总是不断用绳索将身边的一切捆绑起来。忙碌的丈夫忽略了妻子的“强迫性紧缚症”,直到发现时才后悔莫及,此时除了按照医生的嘱咐把她捆绑得更紧一点外,什么也做不了。  诗一样的“谋杀”场面,映射的是岩井俊二的现实困惑。由于工作常年很忙,他与恋人也总是聚少离多,虽然岩井俊二现在谈起来,已经很淡然,“因忙碌而无法照顾对方,因自己而令对方承受了很多压力和不快”,都直接表现在了电影里。两个人感情压抑而扭曲,女人将绳绑在自己身上,是将爱永远和自己缚在一起。想分开?用剪刀。可是剪刀也被束缚,也被捆绑。

  男人在对绳索厌恶惊愕愤怒之后,接受了女人的爱,接受了女人送给他的所有捆绑……最终,女人走了,留下了被捆绑的男人。

  相比纯爱,导演兼创作者的岩井俊二,更着迷这种现实压抑的、体现人性本能生存方式的故事。

  他在生活中曾出现过的微小的负面情绪,被他保存并放大,之后横扫众多奖项的《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也源于这样的记忆保存。刚上大学的岩井俊二,离乡背井来到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那种与世隔绝的孤独,成为了电影中男主角莲见雄一的原型。

  雄一总是沉浸在网络与莉莉周音乐的世界里。他的好友星野是长辈口中“别人家的好小孩”,常在新学期作为学生代表上台发言。然而家庭的剧变彻底颠覆了星野的人生,他变得嚣张跋扈,欺负并凌辱所有异己者,甚至逼迫同班女生援交来赚钱,少年的狰狞青春被直白地呈现在银幕上。曾经的挚交最终倒在雄一刀锋下。更可怕的是,电影里所反映的青少年暴力犯罪在日本已不是一个边缘的社会话题。

  “你看他关注的其实都是社会,他根本不是纯爱导演。”岩井俊二的中方经理人顾晓东,和导演相识于1995年拍摄《燕尾蝶》时,两人年纪相仿,他和岩井俊二一样不喜欢“纯爱导演教父”的标签。

  在《关于莉莉周的一切》里,岩井俊二特别喜欢这样拍那个由善转恶的那个少年:斜阳下的少年被金边勾勒出来,脸上的表情因为灰暗的剪影而模糊不清。

  “你的电影用的几乎都是逆光。”日本电影大师市川崑这样评价他。可与黑泽明比肩的市川崑是岩井俊二极敬重的老师,岩井称他是“自己遇到过的最聊得来的人”。在岩井俊二的电影中,他不仅想拍逆光下的人,更想要捕捉那些光照不到的阴影下的人性。

  “热情”才是创作的原因

  如果《情书》没有成功,还会是导演吗?他的回答简单直接迅速,是。  一个毕业后接不到活儿只能靠画漫画赚取拍片经费的导演,一拍就是二十年。如果不是因为心底的那份热情,恐怕很难坚持到现在。

  早在初中,还不知镜头是什么的他就对于一些“可以表现永恒的瞬间”的事情感到激动不已,有着强烈的想记录下来的冲动。上大学第一天,他逃掉了入学仪式,径直报名加入了电影学会,第二天就开始操弄机器,在街道上边走边拍,还被同级的入会的人以为是经验丰富的前辈。他成天泡在电影学会,浸淫在市川崑、小津安二郎、黑泽明这些前辈大师的世界当中。

  油画专业的他因落课太多,不得不休学一年,复学之后却变得更加“不务正业”,那时他已经开始接触社会上的一些导演工作。毕业时和所有大学生一样面临抉择:找个好工作,还是坚持梦想?

  那些青春中注定发生的故事他也没能逃过,毕业后女友打听他的年薪,他老实回答“几乎没有”,然后就被甩了。这时他才恍然大悟,“还是得赚点钱啊”。

  电影取得一定的成功后,他的创作小宇宙开始爆发,从写小说,到拍纪录片,再到画漫画,直至创作影片中的乐曲,他甚至还跨界开过一场反响不错的音乐会。

  在片场,岩井俊二也常常“独揽大权”。他创作剧本,扛游机充当摄影师,有些外国演员的文身都是他画的。休息或布光的时候,但凡听到有人在打鼓,弹钢琴,大多都是他。有时熬完一个通宵,录音师在片场站着都能睡着,岩井俊二还像“打了鸡血”般无比享受地忙活。他觉得“坐享其成的话,不是我希望的工作形式”。

  他甚至觉得自己算不上是一位导演,他更喜欢的状态是“创作”。

  如今岩井俊二对于创作仍然保持着痴狂的状态。平时他多显得温和安静,除非一种情况:他要开始创作了。构思的时候,他会把查到的大量资料讲给朋友听,瞬间变成一个令人想捂耳的“话痨”。开始写故事时,他又变回安静的人,在出租车上也会忙不停地打字,聚会时也要带上电脑偷偷溜去隔壁房间。他常常在早上刷牙时有了灵感,于是立刻开始画画,画到晚上12点才发现脸还没洗。

  他骨子里似乎有一种固执劲儿,认定的东西就会陷入一长段时间的痴迷。

  这样的“偏执”在他的生活里也频繁出现。

  曾经有一段时间,每到中国,工作人员和岩井俊二都会连着几天产生如下的对话:“晚上吃什么?”“火锅。”“晚上吃什么?”“火锅。”“你能不能不要每天吃火锅?!”“就吃火锅”。岩井俊二爱吃麻辣火锅,在吃的时候还必须往麻辣火锅里再撒一把花椒。有一次,他们连着吃了四天的麻辣火锅。

  直到他得了严重的痛风。现在,岩井俊二不怎么吃火锅了。一年半之前,他在去北京的飞机上看了一本日本的健康类畅销书,下飞机后就决定一天只吃一顿。接受采访那天,岩井俊二的中餐就是一杯水。

  不愿面对现实的永远“少年”

  岩井俊二镜头下的主角多是自我封闭性格的人物形象,而观众与媒体也乐于拿他与剧中人物比较。  在最近的一部电影《吸血鬼》中,男主角西蒙离群索居,在网络上寻找安慰。这与《关于莉莉周的一切》中的男主角颇为相似,自我封闭在网络与音乐的世界里,此外的一切似乎都是肮脏的。同样,在《爱的捆绑》中,女主角萌宝不断把自己捆绑起来,与这个世界一分为二。就连他为数极少的喜剧《花与爱丽丝》中,木讷的男主角宫本不同于两位女主角的灵动,始终沉浸在自己的小世界,随时随地都在看书,最后甚至撞到门晕倒过去。

  从剧本到演员到配乐岩井俊二都想参与,这个习惯,也在某种程度上割断了他与外界的更多交流与联系。他甚至有些害羞让观众看到他的作品,就像是高二时偷写的诗被哥哥翻出来,并当众高声朗读的心情。在他看来,“电影是为记录永恒的瞬间”,反而,“希望被观众认可的欲望不太强烈”,他顿了顿,“这一点可能不好。”

  “岩井俊二的电影建立于一种与现实割裂的电影世界基础之上, 是一种游戏的态度。”日本的评论大师四方田犬彦曾这么评价岩井俊二。

  加上出片的周期变长,这都令他近年在日本电影界处于一种不温不火的状态,他的电影一般无法成为主流。

  创作电影不是希望观众能看到,而更多来源于自己内心的冲动,这点很不像一个成熟导演该做的,但他并不在意。就像在谈论自己的瓶颈时,导演也很不介意,自己剖析了足足有十多分钟。

  2006年,他陷入了一种“几乎看什么都感觉不到新意”的麻木状态。在他看来,这归咎于“日本社会几乎停滞了,陷入了一种不正常的状态”。他选择了离开日本,在美国呆了五年,直到311地震之后。

  归来时,他带着自己的新作《吸血鬼》,以另一个“魔鬼”的故事回归,青年教师西蒙在网络上寻找有自杀倾向的年轻少女,帮助她们死亡并满足自己的嗜好。电影却没有获得预期的掌声,有些铁杆粉丝甚至也不买账。  票房似乎不大影响岩井俊二自己的计划。现在,他又开始筹划要拍一部动画片,并像拍电影时那样,一张张画下分镜头剧本。

  他愿意继续呆在自己的世界里,享受那些让自己感动的瞬间。

  岩井俊二把自己手机的提示音设成学校上下课时的电铃声,每小时响两次,他总是很享受地听完。“听到这个能让人稍微冷静一下,像回到了学校时代。”他不好意思地解释说。

  虽已年届50,可从20年前出道至今,岩井俊二在意的始终是年轻人的精神世界。从不敢表白的暗恋,到爱的束缚,再到生命拔节的疼痛,青春的每个棱面都令他流连忘返。但这也令他始终像个年轻男孩般守望着属于自己的那片麦田,无法伸出更多触角感受这个世界。

  《情书》上映近20年了。现在的岩井俊二,仍保留着齐肩的头发,爱穿牛仔裤与跑鞋,导演承认,“我的精神世界和十多岁时候的自己基本上没有什么变化,追不上我的同龄人的脚步,感觉成不了真正的‘大人’。”

  (本文采访得到李二维的协助,特此致谢)

(责编: Graceto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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