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纸牌屋》剧照

　　马家辉专栏

　　大叔与萝莉

　　《纸牌屋》热播疯传，稍稍观察探问，主流意见是第二季的吸引程度比不上首季，而且，钟情此戏的观众女比男多，尤其是年轻女子。

　　若把两项意见凑合思考，难免得出一个直觉推论，嗯，让年轻女子钟情的关键理由，恐怕是因为男主角是熟男凯文·史派西，而相对钟爱第一季的理由，恐怕是因为第二季里没有了那个sleep her w ayup的女记者；当大叔身边欠缺了小萝莉，激情因子难免减弱。

　　史派西其实是他母亲的姓氏，他本姓Fow ler，出生于新泽西州，毕业于纽约堂堂的朱利亚德学院，是表演艺术的科班高材生，演过话剧，也做过栋笃笑，更拍过电视，半红不黑。35岁以后，成熟了也转运了，演了包括《非常嫌疑犯》在内的多出好戏，到了40岁更凭《美国丽人》赢回奥斯卡最佳男主角。该戏主线正是小萝莉与大叔的不伦之恋，开场一幕，史派西先生在浴室里边冲着花洒边手淫自慰，旁白道，“这是我在一天里最快乐的时光。”熟男观众当然暗有共鸣，而年轻的女观众，或亦暗涌春潮，幻想自己站在同一个浴室，帮他忙，对这可怜的男子施予温柔的慰藉。

　　《纸牌屋》里的凯文大叔，53岁了，更见熟男韵味。身体和脸容尽管略嫌松垮，朝着大伯阶段前进，然而眼神更为内敛，亦可谓奸诈深沉，浅浅的笑容似是领悟了人间的所有秘密。眼睛里却像在对你说，他正是人间最大秘密的制造者。眉宇之间有个黑暗漩涡，卷动着暗色汪洋，邀请你跳进去跟他畅泳。你敢吗？W elcom e。但他仍有拣择，对他有用的、安全的，他才要。他把游戏规则设置妥当，如第一季第四集里的一句对白，在跟小萝莉女记者首次上床以前，他先说明：“你以前跟老人家睡过吗？你知道吗，老男人会伤害你，然后离弃你？你肯定要吗？”

　　小萝莉点头了，一个愿打，一个愿捱，那就来吧。

　　小萝莉的遭遇其后非常不幸，但没法子，一来是明知有悬崖你偏要跳下去，粉身碎骨几乎是意料中事，大叔只是完成你的宿命，他在造就你的选择；二来大叔其实亦情非得已，政治斗争就是生死搏斗，不是你死便是他亡。大叔与小萝莉的组合可以非常激情却很难非常顺畅，生命坐标终究很不一样，生命节奏也不相同，问题只是到了最后谁死谁生。

　　第二季《纸牌屋》，只剩奸大叔，没有小萝莉。年轻女子坐在沙发上追看剧情，总是隐隐失去了认同投射的对象，像吃日本鱼生没沾绿芥末，也像芝士蛋糕上忘记放置一颗小小的红樱桃。有了遗憾没有美，味道打了严重的折扣。

　　没有小萝莉在旁的权势大叔，奸诈有余，刺激不足，史派西先生再有魅力也就被扣分。可怜的大叔，落寞孤单。

　　声音的力量

　　演出《非常嫌疑犯》时的凯文·史派西35岁，脸孔和身材处于成熟的起点。腰是挺的，腹是平的，胸是健硕的，而笑容，是有活力的，把戏中人的神秘复杂演得七情上面。

　　到了《美国丽人》，40岁了，活力仍在，但或因剧情需要，刻意在小萝莉面前装出疲态。可那种疲仍是有层次的，跟女儿的同学搞上以前，是疲而倦，奄奄一息像在怒海浮沉，随时没顶；一旦搞上了，疲而亢奋，鼓起生命余勇，享受最后激情，不把最后一滴精力挤尽不肯罢休。看了他，替他高兴，也为他担心，仿佛见他驾着跑车冲向悬崖，连带坐在旁边的一起粉身碎骨。

　　再到《纸牌屋》，53岁了，疲态已不足以形容他的疲，眼袋和身体都松垮得厉害。尽管在第一季里身边有个小萝莉，只算是疲中取乐，并非真正的乐，唯一能让他稍拾激情的是权势格斗，但为的不是在格斗里取得胜利而纯粹只为格斗。像条老狗，独自躺着时吠不出来，唯当另一条老狗靠近，它的鼻子嗅闻到将至的血腥，把头抬起来，耳朵竖起来，用四条腿撑起自己，把尾巴拉直，狂吠两声，露出狰狞锋利的牙齿，目露凶光。在这剎那，重遇久违的生命。

　　老归老，疲归疲，史派西先生的声音终究是动听的。深沉、厚实，加上熟透的政治言词技巧，说出的任何一句话都极convincing；他说的，你要听，服不服从是一回事，至少你必须好好思虑，轻视不得。

　　声音的力量，不会衰老。《华尔街之狼》里的男主角为什么能够把垃圾股票推销得无往不利？有人说因为口才够好，把死的说成活的，能把母猪骗上树。其实大家疏略了他的声音，纯粹的声音，只要够厚够实厚深稳，已足以把你扯进大海。M e-dium is m essage，声音就是媒体，媒体就是信息，一开口已可把你的注意力牢牢吸住，像磁铁般，紧吸不放。老去的史派西先生正有这股魔力。脸容身体再松再垮，声音仍是无坚不摧，让人一听着迷。那不是播音王子式的温柔，也不是革命斗街式的残酷，而是像宣扬圣旨或读读圣经地把真理贯注其中，即使理不很真，却已动情，让你没法拒绝。他在朱利亚德学院里受过严谨的演技训练，其中想必包含声音演技。

　　不相信，可重看《纸牌屋》，但这回把眼睛闭上，不看只听，用心领略史派西先生的声音魔力。但请小心，别着迷，爱上奸大叔，你很有可能万劫不复，到时候闭门流泪，哭得凄凉，你的哭声只有自己听得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