家国
虞啸卿非常正式地审判了龙文章,在战火纷飞、人命如草的年代正式得不可思议。他请来了军部大员,让“渣滓”们出庭作证,甚至开庭前如旧式衙门般发出“威武”的声音。
虞啸卿渴望看到龙文章的壮怀激烈、慷慨陈词,哪怕是空负报国之志的悲凉,这都会让他觉得他们就是一类人,不仅伪团座可以活下来,还可以委以重用。
英雄不问出处是句面子话,真放到眼前,听说这个短兵相接的天才只是来自一个招魂世家,已经升任师座的虞啸卿已经把不屑摆在脸上。何况还有更加不堪的军中履历,烂得拔不出泥的部队臭名远扬,他也能背出那段不思进取到极点的顺口溜军歌。而一个补袜子的军需官,竟然懂得领军打仗,虞啸卿不肯承认那是因为他还有报国之心,懂得亡国之痛。
虞啸卿的结论是,“你精似鬼,知道自己一个人在缅甸一天也活不下去,所以就拉上一帮人”。
虞啸卿问龙文章,在哪里学会打仗。龙文章回答,死了很多人。所有人都明白了,龙文章是在溃败、死亡中学会的搏斗,只有虞啸卿不明白,或者不愿意相信。相反,他更感兴趣的是龙文章上过的那个蒙事的“军官特训班”。
龙文章如梦呓般叙述他的身世和走过的地名,足足说了30分钟。虞啸卿没有打断他。大半个中国就这么没了,虞啸卿比谁都清楚。但是他们两个人的理解却差如霄壤。
龙文章的意思是,每个地方两三个字就是一方水土、一方人。北平的爆肚、涮肉、皇城根,南京的干丝、烧麦、销金的秦淮河,上海的花花世界,广州的艇仔粥和肠粉,东北的老林子、地三鲜、酸菜白肉炖粉条……
龙文章眼中的“家国”的概念是如此具体:孟烦了应该在北平躲着他爹,提笼架鸟逛天桥,然后娶他爹的陈世兄的二闺女;阿译应该在上海写公文洗尿布打酱油;迷龙在东北做猪肉炖粉条吃,搂着老婆孩子唱二人转;马大志应该在汕头开一家粤菜馆,而不是现在每天把菜刀挂在屁股后头。
虞啸卿在他的絮絮叨叨的地名中看到的则是另一番景象:军政要员们的腐化苟且,中国军队的望风而逃、装备低劣,士兵愚昧,老百姓听天由命。所谓“家国”沦丧,虞啸卿眼中是一个死于麻木、苟且、卑微的“家国”。这更加重了他的原罪感——“所有的军人都该死。”他背后的纸条告诉他,他是一个精英,必须承担救亡的重任,当然也唯有他这样的精英才能承担。
山河破碎,家国沦丧。在龙文章那里是乡关何处的痛苦,而在虞啸卿那里则是耻辱未雪的愤怒与自责。
就像他对亲信张立宪所说,如果我死了,你要么冲上去把血流干,要么回家娶老婆,看举国沦丧。虞啸卿把自己抬到了一个太高的位置,“家国”的重任在他这样的精英身上。
在审问龙文章后,虞啸卿一定感到很孤独。他还是没明白,为什么有那么多人愿意跟着这个跳大神的后代?为什么一个“兵痞”出身的军需官是个短兵相接的天才?当龙文章在跳大神的方中吟唱《楚辞》时,虞啸卿感到了莫大的侮辱。
虞啸卿终于还是没有杀伪龙团座。虽然亲自把他绑到法场,用枪指着龙文章的脑袋,逼得他胆小鬼一样涕泪横流,直至他要求给他一个团,他第一个冲上南天门,死在南天门。然后虞啸卿满意地收了枪,像终于报了被戏谑的孩子之仇一样长出一口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