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味·有神·有品
——小说《玉碎》阅读有感
王宜文
《玉碎》有种令人不忍卒卷的阅读魅力,正所谓行至山阴道上,繁花似锦,有目不暇接之感。最醒目,印象最深的便是小说的语言和叙述方式。如何讲述一个故事,照叙事学的读解,世上的故事无非那么有限的几类,全世界的作家似乎都在炒冷饭。但是,文学的魅力,恰恰在于不同作家揉进个体生命体验的表达和千差万别的文字个性。于是,在独特的话语方式所营造的叙述氛围中,生命的感觉和生活的气息袅袅升起,这是作家透过自己的眼睛,为读者打开的世界。
小说《玉碎》的故事,铺排于旧天津的一段惨痛历史中------日寇进逼,国难家仇,伴之以市井礼俗,情欲伦常。千头万绪,该如何破题落笔呢?玉器店小伙计“德宝”浮现了出来,这是老天津世俗文化浸洇出来的角色,小说选择他作为故事的讲述人,也是选择了低起点的,平民化的视点。
视点的第一层面是关于德宝自己的,他并不是时代洪流中的弄潮儿,这个没有受过太多教育的小伙计始终被世事变幻拨弄着,但他是个踏实又敏感的经历者,并以自己特有的时过境迁、达观调侃的方式讲述出来,其中就包括他自己的情感与欲望。他的欲望是直接的,绝无小资式的留连徘徊,浅斟深唱,他对主人家的小姐有着不切实际的渴望,是情感的,也是情欲萌动的。对小姐他不敢过于放肆,但对身份相同的丫环的占有则是毫无顾忌的,他也曾跟随掌柜家的大女婿在青楼妓院风流快活,因为情感和欲望受挫,他出卖了东北军的抗日英雄郭大器。总之,这是一个有些狭隘、懵懂的“小人物”,透过他的目光,我们会看到一个惊讶的,有时会变形或放大的世界,其中浸透着德宝的个人生命感觉。
视点的另一层面则超越了德宝本人,具有叙事策略的意义。“津味儿”十足的叙述语言体现出天津文化中的幽默机智,甚至相声曲艺中的“逗哏戏谑”的风格也隐约显露。当代小说越来越注重讲述的方式,语言风格是最明显的外在形式。更主要的,德宝的身世背景、生活范围带出了丰富多彩的民俗世态图景。即使是再紧张的艰难时日,百姓的生活也是一天天过的。虽然每个人的命运中都染上了时代的颜色,但不可能完全改变日常伦理和生活形态。正如小说的开始,虽然日本人已经兵困津城,但新生婴儿的“洗三”仪式还是要做的,玉器店掌柜赵汝圭家大业大,有大的排场,想必普通小百姓自然也有节省的法子。小说的难得之处是活灵活现地再造了旧天津的市井生态,载体主要是各种日常礼仪:婚丧嫁娶、宴饮品茗、迎来送往……,以及由此引发的各种各色人的活动。其中,赵汝圭的胞兄赵如璋虽着墨不多,但却是小说中性格特别突出的人物,他是中国传统家庭内祸起萧墙、明争暗斗的人格代表,事实上,也是他的嫉妒与执著直接导致了赵汝圭的悲剧命运。
德宝的叙述,显然营造了浓郁的旧天津的“声色味”,但小说并未行止于此。有味之外,作者更力图透过一幅纷繁世态的图景,透视出特定时代环境下以“天津人”为代表的中国人的民族性格。小说中最重要的高潮段落,德宝没有亲身经历,他转述了听说中的悲壮场面:赵汝圭将最珍爱的国宝玉器带上阁楼,面对中外强盗,一件件摔碎在眼前。其时,大雪纷飞,殷红的鲜血点缀着洁白的世界。这个场面画出了小说的“神”,平俗生活中蕴含着的“精、神、气”。从叙事角度看,高潮之前的所有情节都是在铺垫、蓄积,在张力足够澎湃时实施突然释放,升格叙事,升华情绪,进而传达艺术主旨。爱国御辱是小说《玉碎》的精神核心,虽然也描写了郭大器、赵怀玉等积极投身抗战救亡的仁人志士,但小说主体是在描述赵汝圭等大部分沉默压抑中的国人,甚至是本与日本人勾勾搭搭的青帮头目陆雄飞,他们在最后关头,迸发出强烈的家国意识和民族气节,这更能真实地体现出当时人们的精神状况。实际上,建立美好事业的队伍往往是由一些性格、品行各有缺失的人物组成的,玉器店掌柜赵汝圭的隐忍退让、东北军团长金一戈贪财急躁、青帮分子陆雄飞的趋利残暴、小伙计德宝的自私短视……等等,但他们最终汇集到民族义气之下,成为民族生存抗争的一员。
外辱可以凝聚人心,可是对那些卖国求荣的民族败类,我们就只能摇头叹息了。中国历史上出现了太多太多的叛奸,他们带领外敌屠杀迫害国人,因为他们更能了解国民的生活与情感,所以,他们的破坏更是稳、准、狠,这是民族人格中最黑暗肮脏的毒素。小说《玉碎》中的李穿石是个能让人引起生理厌恶的人物,这或许是小说塑造人物的一个成功例子。他礼仪廉耻什么都懂,但就是不懂得如何做人。相比于其他人物,李穿石较为单线条些,但正是这种做到及至的手法,产生了强烈的善恶美丑评判,也是对小说爱国主题的一个反向支承。
小说《玉碎》除了外部语言风格、民俗展现,以及爱国叙事主题之外,还隐含一层文化隐喻;如同层层拨笋,传奇故事、时代风云、爱国激情之后,是人格与文化内核。这是一个递进关系,虽然形式很重要,但毕竟是要附丽于有意味、有深度的内容。《玉碎》承袭了中国文化以“玉”品评人格的传统,小说中,对于不同的人来说,“玉”是不一样的:末代皇帝溥仪将玉看作祥瑞的征兆,可日暮途穷的他只能看着“玉”纷纷离他而去;对于赵汝圭来说,“玉”是温良恭俭让的人格象征,“温”、“润”是他识玉的座右铭;赵怀玉和郭大器更看中“玉”的刚度与粹度,所谓“宁为玉碎,不为瓦全”,这也是小说品玉的出发点。虽然赵汝圭的“温”、“润”在强盗面前最终碎裂,但并不证明,“温”“润”的破产,某种程度上,这也是坚韧恒久的民族品格的象征;二者结合起来,“温”、“润”与“坚”、“刚”和谐相生,才是民族智慧的瑰宝。
小说中还有一个识玉人——日本人小野。这是一个更具意味的角色,是得人恩惠,却恩将仇报的人格与民族的象征。他虽然从中国文化中学到了“玉”的形与理,却永远无法学会一个伟大民族对“玉”最本质的认识。历史与现实都在证明这一点,由此可以引申出许多现实的思考。
对于中国大部分民众来说,市井世俗生活如同玉被陈垢蒙蔽、暗淡无光的状态;但是,玉总会发光的;不过,这需要激发、涤沥,在平俗中发掘、透现出润泽;而在危急中,则可以奕奕生辉。
小说《玉碎》所陈述的天津卫的一段往事早已烟消云散了,但在此时午后的阳光下,抚卷随着人物的叙述重新进入历史,触摸那一段可感可泣、鲜活热腾的生活,仍不失为一桩快意的事情。从文学的角度看,这是一个刻意营造的叙事文本,是有关文化的、人格的,也是关乎反省的。就阅读而言,小说十分好看,流畅蛊惑,富有戏剧精神,穷形尽相地描绘了几个旧时代的人物,可留做画廊展品,供人玩味品评。从文化的角度看,各个地区都在兴建民俗博物馆,将物质体现文化的部分永世留存,其实,也可以建立一个文学化的民俗博物馆,那些已经快要淹没的民俗,许多已经不能亲身体验了,但以文字的方式留下一个范本,因为加入了想象、情感,波澜起伏的故事就带来更多或直接、或间接的欣赏魅力。自然,聪明多思的读者,是可以感受到小说所体现的民族精神最深层的东西的,这虽然不能强求,但是可以期待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