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五章
好多年以后看史料,我才知道当时的日本人操纵的便衣队暴动,本来是在晚些时候才闹事儿的。因为发现有东北军的密探混入便衣队内部,日本驻屯军害怕东北军调兵遣将提前预防,才决定提前起事儿。
便衣队分四路向华界发起进攻,北路是从日租界闸口道(今天的辽北路)、旭街(今天的和平路)一带朝东南角进发,再分路攻打东马路和草场庵,中间两路是沿着福岛街(今天的多伦道)一线由东往西和由南往北朝南市方向进攻,南路是以海光寺日本兵营为基地,越过南门外大街,朝宁家大桥、炮台庄、万德庄方向进攻。前面都是招募的中国人在冲锋打杀,而日本军人则在后面拿着枪督阵。他们一冲到在华界地面上就烧杀抢掠,攻击政府机关、砸公安局、派出所、抢商号,烧铺面。
凡他们经过的地方都是枪声不断,火光冲天。老百姓们纷纷躲逃,一时间,喊爹叫娘,鬼哭狼嚎,乱成了一锅粥了。
当时河北省政府主席是东北军的第二军长王树长,天津市的市长兼公安局长是张学良的弟弟张学铭。两个人对汉奸便衣队可没有手软,立刻指示部部属跟汉奸便衣队打开了巷战。顿时,海光寺、南门外大街,南马路,南市、东马路一带都成了刀光血影的战场。
由于郭大器已经提前摸到了便衣队的进攻路线,由东北军独立十五旅改编的警察部队、公安局的保安总队在与日租界相交的每一个路口处都提前布置了防御兵力。当便衣队深入华界一百多米的地方时,便前阻击、后包抄,与便衣队展开激烈的枪战。
那天晚上一响枪,衡雅斋的帐房先生和几个伙计,还有做饭的大橱都慌忙跑回了家,只剩下我跟着掌柜的,还有陆雄飞守在家里。陆雄飞想要到脚行去召集几个弟兄来守护衡雅斋,刚刚出了大门险写叫流弹打着,吓得他又躲回了院子。
枪声一响,掌柜的就让老太太、叠玉、小开岁和女人们都躲到仓库里,陆雄飞领几个人躲靠在院子墙跟,守院子的大门。我跟着掌柜的躲在衡雅斋的铺面墙角里,守着衡雅斋的店门。“衡雅斋”的位置恰好就在双方交火的中间,听见那打枪的声音可清楚呢,活像过年放鞭炮似的,“噼噼啪啪”的不停。从窗户缝里就能瞧见子弹带着火光从天空上“嗖,嗖”地乱飞,真是叫人心惊肉跳。
听着外边没完没了的枪声,一时好奇心冒出来,便悄悄溜到院子里,朝楼上奔去。上了二楼,穿过老太太的房间后窗户,顺着通往楼顶晒台的梯子,就攀到楼顶晒台上。赵家造得的房子高,说是二层楼,比人家的二层楼足足高出去半层,所以晒台也就特别高。从晒台的砖孔里朝下望去,月光下街道上对打对杀的两边阵势看得一目了然。只见日租界方向,便衣队黑压压的一堆人,胳膊上都戴着白色的袖标,一边开枪一边沿着墙根朝北边窜过来。再瞧北边,躲在沙包后门的警察和保安队的人拼命的开枪。两边打出的子弹形成的密密麻麻的火网,怪好看的。
突然听见街上有人惨叫一声,接着就是“扑通”有人倒下的声音。定神望去,见便衣队那边有人倒在马路上打着滚,紧接着又是一声惨叫,另一个便衣队的人也倒下了。一见对面躺下几个,保安队和警察枪打得越来越来劲,眼见得便衣队这边乱了阵营,已经有人扔了枪往回逃跑。警察和保安队一声喝喊,便发起冲锋,人马一股脑地压了过来,把便衣队的人马都赶回了日租界。
见这阵势,我心里一劲儿叫好,忍不住冲下面院子喊起来:“掌柜的!掌柜的!便衣队叫警察打败了!”突然,就听见半空响起几声刺耳的尖叫,从日租界那边发射过来许多发炮弹打在警察和保安队人群中,只听“轰!轰”震响,眼见街面上就倒下了几个警察,顿时惨喊声连成一片。接着,刚刚败逃的便衣队又返杀回来。
这时,掌柜的在下面狠叫:“德宝,你找死呀!不要命了?”
我赶紧奔了下来,跳到院子当中。
掌柜的瞪着我骂道:“活腻烦了是不是?!”
这时,就听见街道那边响起“嗷嗷”地叫喊声,接着又传来“哗啦哗啦”砸玻璃的声响。这明明是在砸街面上的铺子了呀。
我跟着掌柜的和陆雄飞跑到前面“衡雅斋”的门边,从门板缝隙里朝外瞧去,见便衣队的人马疯了似地一边奔着一边朝两边打枪。用枪托子狠命地砸商户的门窗。
掌柜的慌了,忙问陆雄飞:“畜生们这是要人命呀!怎么办呀?”
陆雄飞倒也镇静,拎起铁棍子说:“您甭怕,谁要是敢动衡雅斋,我就砸碎他的脑袋!”
就听见外面有人喊:“弟兄们,前边就是派出所,拿下派出所有赏呀!”
我立刻听出来这是臭劣咕的声音,赶紧从门板缝里朝外瞧去,果然看见臭劣咕抡着手枪耀武扬威地指挥着人马又喊又叫。我悄声说:“大姐夫,快瞧,臭劣咕!”
陆雄飞一愣,也赶紧朝街上看去,啐了一口:“操他八辈子祖宗的!”骂着他就要拔下门闩打开大门。
掌柜的忙拦住他问:“你干嘛?”
陆雄飞说:“我要教训教训这忘恩负义的混帐王八蛋!”
掌柜的焦急地说:“你糊涂了!他手里拿着枪呢,杀人都杀红眼了,咱们躲还躲不及呢,还招惹他?!”
陆雄飞恨恨地啐了一口:“妈的!早知道叫几个弟兄守在家里……”
突然,站在街上的臭劣咕盯着衡雅斋的牌匾,现出一股子怪怪的笑,竟走了过来。他身后边又跟过来几个便衣队。
我赶紧低声叫:“掌柜的,臭劣咕带着人马过来了!”
掌柜的示意都别出声儿,朝外边瞧去。
陆雄飞紧贴在门边,捏紧了铁棍子。
就听见外边有人说:“中队长,这可是陆雄飞他老丈人的衡雅斋吗?”
臭劣咕说:“没错,这里边可是藏着不老少的宝贝呀?只要把这道门打开,咱哥几个立马就成了百万富翁了!”
一个尖嗓子说:“怎么着?你还把他也抢了?”
臭劣咕说:“天赐良机,不抢还留给别人抢呀?”
一个哑嗓子说:“不合适吧,陆雄飞可是咱们的大哥呀……”
臭劣咕说:“狗屁!陆雄飞算老几?眼下咱们就认日本人!趁前边打得热闹,抢了他!干不干呀?”
尖嗓子说:“臭劣咕,我们老婆孩子都还住在华界呢,还是留点后路吧,!”
哑嗓子嘀咕地说:“就是,万一撞上陆雄飞怎么办?”
臭劣咕说:“你手里攥着的是烧火棍子呀?怕他个逑!”
躲在门边的陆雄飞恨恨地咬着牙根儿,脸色铁青。
尖嗓子又道:“大哥,您可别忘了,李穿石可是这家的三女婿呢?惹不得的。上面不是有命令吗?哪一家铺子都可以抢,就是衡雅斋不能动!”
臭劣咕道:“哎!兵荒马乱的,抢了就抢了,他知道是谁抢的呀?去,再叫几个弟兄来,前后门一块儿冲进去!”
哑嗓子说:“要抢你自个抢吧,我老婆孩子的命还攥在陆雄飞手里呢。”
臭劣咕骂道:“妈的!我是中队长!不听命令我可以枪毙了你!”
听到这话,掌柜的头上冒出冷汗来,他赶紧悄声对我说:“快去告诉叠玉,关紧仓库门,无论外边发生了什么,没我的话就不要开门!”
我悄声说:“您也到仓库里边躲着吧……”
掌柜的低声喝道:“快去!”
就在这时,外边穿来喊声:“报告中队长,大队长命令,前边攻打派出所的弟兄死伤太严重,要你们赶紧立刻前去支援!”
又听见臭劣咕说:“妈的!走!走!回头再来……”
一阵乱烘烘地脚步声,臭劣咕一伙子人跑向北面去了。
掌柜的听外边没了动静,长出了口气,一屁股坐在了地上。
我已经吓出一身汗了,便冲陆雄飞说:“你听见了?臭劣咕原先可是你的铁哥们儿!为了抢东西,差一点他就要带人杀进来了!吓死我了!”
陆雄飞脸上涨红,刚才臭劣咕的那一番话叫他确实是很没面子,可他还是强撑着气地说:“你们也听见了,那些弟兄还是把我当大哥嘛,没一个敢跟臭劣咕杀进来的……臭劣咕狗娘养的,早晚我要亲手宰了他!”
远处又响起密密麻麻的枪声,不过声响小多了,大概是派出所那边打得难解难分。只听见街上有人在痛苦地呻吟。
我从门板缝朝外望去,只见街道上倒着三四个已经炸死的保安队和警察,月光下能见着满地都是黑呼呼的血。一个中了炮弹但还在喘气儿的警察正疼得满地打滚。
我对掌柜的说:“掌柜的,您瞧,那个警察还有救呢,咱们要不要管呀?”
掌柜的还没言语,陆雄飞就扯住我说:“你找病呀?!叫便衣队瞧见了,不就惹火烧身了?!”
见掌柜的没吭声,我只好不在吭声。听着门外痛苦地哎哟声,真像是有把刀子割着心。
掌柜的也听不下去,难受地捂着耳朵。
这时,璞翠匆匆走了进来。
掌柜的忙问:“谁让你出来的?”
璞翠说:“是老太太要我来问,外边的仗打完了没有?要是打完了她想上楼歇着。”
掌柜的赶紧往后院奔去,准备到仓库里边稳住老太太,没想到,进到后院就瞧见老太太已经走出了仓库,掌柜的忙拦住:“娘,您这是?”
老太太说:“在那里边憋囚得慌,我还是上楼躺着去。”
掌柜的央求道:“娘,这会儿可不敢上楼呀,刚才日本人的炮弹还在轰轰地打呢。”
老太太说:“他打他们的,反正我耳朵又听不见……”
掌柜的说:“哎哟,那炮弹可是没长眼睛的,您还是在仓库里边将就将就吧,待天亮了我就把您和叠玉她们都送到英租界里边去躲躲……”
老太太连连摆头:“去洋鬼子那儿?我可不去。”
掌柜的忙说:“娘,咱这地方离日租界实在太近,太危险呀!”
老太太说:“要躲就去静海老家,那儿清净。”
掌柜的点头:“好,就去静海,可这会儿您还得在仓库里躲避躲避。”
一边说着,掌柜的朝璞翠使眼色。
璞翠搀扶着嘴里叨念着什么的老太太走回仓库。
掌柜的又走到衡雅斋铺面里,问陆雄飞:“雄飞,等稍微消停些,能不能找辆汽车,把老太太和叠玉娘俩都送到静海乡下去躲避躲避?”
陆雄飞点头说:“这倒是个主意。我现在就打电话……”
说着,他走到帐房屋里去打电话。
掌柜的叮嘱我:“德宝,天一亮,只要不打枪了,你就去南开学校找怀玉,无论如何也得把她拉回来,叫她跟老太太一块儿回静海去。”
他又告诉我走哪一条道儿到南开中学最安全。
我应声记住了。
掌柜的又朝外边瞧去,嘴里叨念着:“那个受伤的警察怎么样了?”
我朝外瞧去,见那个警察已经僵僵地躺在街上,没一点儿动静,大概已经没气了。
掌柜的长叹了一口气:“哎,造孽呀!”
天亮之后,枪声仍然时大时小地响着。站在楼顶上,朝日租界望去,那里仍然是重兵把守,一队队扛枪的人马小跑着的出出进进。
我回到自己屋里,特意穿了双跟脚的鞋,准备到南开去找怀玉,走到院子,突然想到还没填肚子呢,便拐到厨房抓个馒头一边啃一边朝大门外走去。正在烧水准备早点的璞翠叫住我问:“德宝,你这是去哪儿呀?”
我告诉他是去找怀玉。
璞翠忙拉住我说:“外边还在打仗呀,万一叫枪子儿碰着了……”
我在她的脸上摸着说:“宝贝儿,没事儿的,我走城里的小道儿。”
璞翠焦急地说:“怎么叫没事儿呀?你要是万一出了事儿,我可怎么办?”
我瞪她说:“乌鸦嘴,念点吉利的不成吗?”
见我还要往外走,璞翠扯住我的衣裳:“我不叫你去!”
我说:“哎哟!掌柜的叫我去把怀玉找回来,我能不去吗?”
璞翠哼哼道:“别拿掌柜的说事儿,还不是你惦记着二小姐,担着性命也要去见她。”
我气恼地说:“嗨,你瞎裹什么乱呀?!”
我不在跟她理论,就出了院门。
璞翠在后面连声叫我小心。
我按照掌柜的的叮嘱,专门找城里的小窄巷子钻,一直溜到了西南角,出了城厢,绕道到西广开,再往东去来到南开中学。还没进南开中学的院子,就听见里边吵吵嚷嚷成一片,再进了院子我就瞧傻了,只见这里边地上到处都是受伤的保安队员、警察和老百姓,许多医生和护士围着受伤的人包扎的包扎,缝针的缝针。一些学生也在跟着一边忙活着。大门外时不时又抬着淌着血的人进来,正眼瞧了就得眼晕。
我拦住一个学生问打听怀玉在哪儿。那学生指指前边一个临时搭建的救护帐篷说,赵怀玉在那里边帮忙呢。我赶紧奔到帐篷里边,走近了才看清楚在这儿躺着的都是受重伤的人,怀玉就跪在地上正给一个大腿上受伤的警察包扎,她包扎的动作很是利索,活像是个专门干这一行的护士。已经包扎了厚厚的纱布,那血还是浸了出来。受伤的警察疼痛地不住叫唤,两条退拼命地踢蹬着,一边大骂操日本人的娘。
怀玉头也没扭就冲我喊:“哎,别干看着呀,快按住他的腿!”
我赶紧按住将那警察的两条腿。
怀玉麻利地将绑带绑在那警察的伤口处,她松了口气对我说:“谢谢了……咦,德宝,怎么是你?!”
她惊讶地望着我。
我说:“我是来告诉你,掌柜的要把老太太和叠玉还有小开岁都送到静海乡下去躲一躲……”
怀玉说:“呆在家里是不安全,要走就快走。”
我说:“掌柜的说也要你一起走。”
怀玉摇头:“我不能走。”
我忙问:“为什么?”
她指指周围说:“你这不都看见了?我们学生会的都参加红十字会救护队了,这节骨眼上,我怎么能躲呢。”
我这才瞧见她胳膊上的红十字,劝她道:“怀玉,这仗说不定越打越邪虎,你呆在这儿实在是危险呀!”
她望着那些伤员说:“我不过就是救护罢了,比起他们来算什么危险呀?”
我说:“掌柜的可是吩咐了,不管你说什么,也得把你拽回家去!”
说着我就将她拉拽起来,扯着他的胳膊往外边走。
怀玉急了,狠狠甩开我的手叫:“你就别管我了!就是别人都回家了,我也不回去了!”
“为什么?”我惊讶地看着她。
怀玉现出满脸的羞惭,随后又恨恨地说:“你还不清楚?本来人家就说我爸爸和大姐夫为了赚钱跟日本人勾勾搭搭。我亲妹妹又甘心情愿地跟汉奸李穿石的跑到了日租界!有这样一个家庭,我感到很耻辱!”
见她说出这话来,我呆傻了。
我说:“怀玉,你是知道的,掌柜的跟日本人没有丝毫关系的!”
怀玉叫:“我知道又有嘛用?我能够挨个跟同学们去解释吗?你知道吗?我在同学面前抬不起头来呀!”
我说:“怀玉,你这样对掌柜的不公平呀!”
怀玉说:“你回吧,就跟爸说,那个家我是不会再回去了!决不回去了!!”
我忙说:“别呀!掌柜的要是听见你这话,该多伤心呀?!”
怀玉说道:“你也别劝我了。对这个家我已经失望了……”
我还要劝说他,就听见有人粗着嗓门叫:“大夫,快来抢救这个弟兄,他快不行了!”
听这声音耳熟,定神望去,叫唤的正是郭大器,他带着两个保安队的两个弟兄抬着一个浑身是血的伤员奔了过来。
医生和护士们忙奔过去忙活,将那个伤员抬到手术床上,撕开他的衣裳检查伤口。
郭大器焦急地说:“大夫,您们一定得救他的命呀,这小伙子上个月刚刚娶得媳妇,好日子还没过呢,他可不能死啊!”
怀玉发现了郭大器,眼睛一亮,直起身来,亲昵地:“嘿”了一声。
郭大器这才看见怀玉,也亮起眼神儿,赶紧走过来:“怀玉!”
怀玉也不顾郭大器身上还粘着血浆,一下子扑到他的怀里。
倒是郭大器有些害臊,赶紧把她推开:“别别,我这身上都是血呢……”
怀玉忙关切地上下打量他:“你没事儿吧?”
郭大器摇头:“我没事儿,是那个伤员的血……”
怀玉用她那白白的纤手把郭大器脑门上的乱发梳整齐,一边叮嘱:“你千万千万要小心啊!”
郭大器也用手捋着她的头发:“放心吧……我自己已经宰了七八个汉奸便衣队了,我这不还好好的吗?就等着日本人露头呢,我一定要亲手杀几个小日本!”
见怀玉望着郭大器那亲热的模样儿,我心里很不是滋味。没跟他们打招呼,我就悄悄退出南开学校,照原路跑回到了城里。
正准备穿过草场庵那条小街,朝衡雅斋奔去,突然前边响起了枪声,吓我一跳,赶紧紧贴在墙角上躲闪。只见一伙子戴着白色袖箍的便衣队冲了出来,朝前边的派出所死命地放枪。从派出所里打出的子弹也很密集,把胡同里的墙皮打得连连爆裂。
便衣队里边响起一个嘶哑的喊声:“弟兄们,狠很地打!拿下派出所,赏大洋一千呀!”
定神一瞧,就看见臭劣咕抡着手枪在喊叫。瞧这个王八蛋的猖狂的样子,他是死心塌地当汉奸了。我想躲闪到一边绕道回家,可心里好奇,便忍不住留在了原地,探身瞧着前边的动静。
只见便衣队的人连连朝派出所里扔手榴弹,“轰轰”几声震响之后,派出所里边的枪声突然稀落下来。
臭劣咕兴奋地叫:“弟兄们,冲进去,抓着活的还有赏呀!”
一伙子便衣队如狼似虎地冲进了派出所,不一会儿功夫,派出所里就没了枪声,只听见臭劣咕一伙子兴奋地吼叫个不停。再过了一会儿,就见便衣队的人一边喝斥着,一边押着带着伤的几个警察出了派出所。
臭劣咕牛气哄哄地命令:“都押送到日租界里边去,交人领赏。”
一个脸上挂着彩的中年警察突然将身边的便衣队推倒在地,朝我这个方向逃过来。臭劣咕抬手就是一枪,那警察顿时就栽在地上,半个身子正倒在我的面前,脑袋上的枪眼儿“咕咕”地淌鲜红的血和白脑浆子。吓得我“妈呀“一声叫,差一点憋回气去。我转头就跑,没命的跑,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跑回家的。
一跑进大门,正跟璞翠撞了个对面儿。她叫了声:“我的老天爷,总算是回来了……哎,怎么这么个脸色儿呀?撞见鬼了?”
我勉强作出笑模样:“没……有啊……”可心里还在“扑腾!扑腾”乱跳。
璞翠上下打量了我,见我还是个囫囵个的,连连说了几声阿弥陀佛,拿出自己的手帕给我擦汗。
一时间我心里头一热,心说,德宝,你就认命吧,再不要作怀玉的梦了,眼前这个这才是你实实在在的女人啊。
待见了掌柜的,我没敢说别的,只说怀玉躲在学校里有老师照顾,挺安全的。掌柜的叹口气也就没再说什么了,便叫我去吃早饭。
进了厨房,璞翠端过来豆浆、馒头和酱豆腐,一看就那白白的豆浆和血红的酱豆腐,那个冒出鲜血和脑浆子的脑袋又出现在我的面前。一口还没吃呢就忍不住呕吐起来。吓得璞翠叫出声:“这是怎么了?”
我只说跑路跑得太急了,灌了凉风,应对了过去。
中午时分,到外边去找汽车的陆雄飞也回来了,他告诉掌柜的,能开动的汽车都被人家花高价钱租去了,最早也得要转天才能租到一辆汽车。
掌柜的叹道:“也只能叫老太太在仓库里再委屈一晚上了,但愿这仗快消停了吧。”
整个白天,外边的枪声渐渐稀拉了下来。陆雄飞的一个在报馆的青帮弟兄跑了来向他通报,便衣队闹事惊动了在北平的副总司令张学良,他已经通电全国,揭露日本人在天津操纵支持便衣队搞暴动的事实。天津市长张学铭也向日本驻天津总领事提出抗议。日本人也装模作样地向天津市政府提出抗议,诬蔑说是中国军队打死了日本军人。中日双方频频照会,打起了嘴仗。驻天津的英、法、意大利等国的驻军头头脑脑们也都出了面,说是要调停中日纠纷。看样子这个仗就是再打,也不会那样邪虎了。
听了这些,掌柜的松了口气,忙走到仓库里告诉老太太这个消息。老太太说:“看样子就不用去静海了吧?我这把子年纪,实在是经不起折腾了……”
到了下午时分,外边的枪声竟完全停了下来,掌柜的自个儿也爬上了楼顶去张望,我跟着也上了楼顶。朝四下望去,街道上不见一个人影儿,连个猫狗什么的也看不见,平日里热热闹闹的天津卫这会儿静得没一丁点的声音,活活跟死城一般。看着看着,心里头就不住地发渗(应当是病框)。
听说不打枪了,老太太死活要上楼去躺着,掌柜的只得叫璞翠搀扶她上了楼,又叮嘱说,只要再响枪响炮,就立刻搀扶老太太到仓库躲避。
叠玉抱着小开岁也回到自己屋里,忙着洗洗涮涮。
掌柜的叫我先把仓库的门锁好,当我刚要锁门时,他却又拦住我,一个人走进仓库,再次打量那些装着玉器古董的箱子,好一阵发愣。他对我叹道:“德宝,咱们是不是干了件大蠢事儿呀?收进来这么多的玉器古董,本以为占了个大便宜,这一打仗,可就都成了累赘了呀。”
其实我心里也这么想的,可是还是安慰道:“掌柜的,这仗打得再热闹也总得过去呀,是不?这些宝贝到了什么时候还是宝贝,而且越是到往后就越是宝贝。”
掌柜的点头道:“这话也是……不过这仗要打到什么时候才算完呀?”
我说:“东北军的兵力比日本人可是多得多呢,再说了,各国驻军都出面调停了吗?日本人总不会不给面子吧?”
掌柜的说:“日本人?难说啊……是啊……只要日子安稳下来,这些玩艺儿还是宝贝啊!”
他情不自禁地掏出腰间的钥匙,打开铁箱子,捧出那件望天吼来,喜爱地摩挲着,打量着,自言自语:“瞧瞧,多纯的子玉儿呀!多么地道的手艺呀!还有它这模样,实在是传神啊,瞧它这嘴巴,就差喊出声来了……哎,这传世的宝贝呀,只有到了太平年月才才能算个宝贝呀,要是赶上乱世呀,谁还有心摆弄它呀,不过就是块石头罢了……”
这时,叠玉突然跑了进来说:“爸,洗玉从日租界打来电话了,她要跟您说话。”
掌柜的一个愣怔,沉了沉问:“她说什么?”
叠玉说:“她听见咱们这边打枪,不放心……”
掌柜的蹙眉道:“她在日租界平平安安就行了,家里就用不着她操心了……”
叠玉说:“爸,洗玉是想跟您说两句话!”
掌柜的有一会儿没吭声,最后对叠玉道:“我跟她没话……”
说到这里,掌柜的眼眶子湿了,他扭过头去。
叠玉又劝道:“爸,洗玉就是想跟您说句话嘛。您就是骂她几句也成呀,您总不能永远不搭理自己的亲闺女呀!”
掌柜的说:“我不是不想跟她说话,如果李穿石那个不要脸的东西也跟我说话,我说什么?啊?我说什么?说好话我不甘心,说孬话又叫洗玉为难,明白了吗?”
叠玉不再说什么,自个走回衡雅斋里去接洗玉的电话。
“等等……”掌柜的突然又叫住叠玉:“我去吧……”
叠玉这才松了口气,看着父亲走到前面的铺面里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