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三章
原来,在掌柜的跟李穿石理论的档空,洗玉跑到楼上奶奶面前,把自己跟李穿石来往的实情都说个明白,在上海时跟李穿石同睡一个屋的事儿也都说了出来。洗玉对奶奶说:“奶奶,反正我跟穿石已经是这样了,我实在不是故意要惹我爸生气,我是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回头路了。如果不让我跟他走,我只有死路一条了!”
听了这番话,老太太自然是大吃一惊,赶紧把璞翠叫到跟前问个仔细:“当初不是让你陪着洗玉去的上海吗?到底是发生了什么事儿?”
璞翠见洗玉已经先挑明了,哪里还敢隐瞒,只得把在上海时发生的事儿给老太太作了交代。生米已经做成熟饭了,当老人的再说什么还有嘛用呀?再加上老太太本来就分外疼爱孙女,到了这要死要活的节骨眼上了,也只能站出来为洗玉解围了。本来老太太不想把洗玉的话全说给掌柜的听,见掌柜的在楼下跟洗玉僵上了,她才赶紧着把掌柜的叫上去,把实情全摊在了掌柜的面前。掌柜的听罢,火冒三丈,说要出去骂洗玉那个不要脸的丫头。
老太太骂他糊涂,说:“你就当着那么多外人和街坊邻居骂呀?往后咱们赵家还要不要在天津卫混了?再说了,洗玉毕竟是你亲生的闺女,把她逼得寻了短见你造不造孽呀?”
掌柜的说:“娘,难道就依了她嫁给李穿石不成吗?那小子不是个善种呀,洗玉嫁给他就一准毁了呀!”
老太太说:“那当初订婚时你怎么点头的呀?”
掌柜的说:“那时候不是没察觉他个小白脸是个无赖呀。”
老太太叹道:“是好是孬已经没有退路了,为了这一大家子的名声,只能由着他们去了。”
掌柜的还要掰斥自己的道理,老太太沉下脸说:“你就别说了,洗玉不听话,没守住妇道人的规矩,那还不是你当爹管教不当的责任?我还没找你算帐呢!”
掌柜的见在老太太生了气,赶紧跪了下来:“娘……”
老太太说:“起来,起来,我也没说你什么呀……哎,老话说,儿大不由娘,你当爹的也是白搭。她实在要走,就让她走吧,眼边前人家是明媒正娶的迎亲,这样走出去总还算是体面。咱们硬拦着,激出更大的麻烦来,还不是叫街坊邻居看笑话呀?”
掌柜的听到老太太说这话,只得点头,这才走出来冲洗玉摆手,叫他跟着李穿石出了家门儿。
洗玉跟李穿石走后,就在日租界住了下来,过上了自己的小日子。
眼边前突然少了最疼爱的小女儿,掌柜的一连多少天没着没落的。那些日子,常听见他一个人在屋里跟娃娃哥苦苦地念叨着什么。吃饭时很少动筷子,只是一个劲儿地往肚子里灌酒。才三五天的功夫,人就明显地瘦了,脸上都塌了腮。叫人瞅了实在揪心。
叠玉见爸爸走心走得利害,实在是心疼,就跟我商量怎么办?我说,这事儿搁在谁身上谁也受不了呀,三个姑娘,一个把学校当成了家,压根不回来。另一个又强拧着脖子跟人家过日子去了。老爷子能不伤心?叠玉说,眼下洗玉是提不得了,把怀玉找回来安慰安慰爸爸,哪怕是老爷子吃顿饭也是好的呀。我应了声就往南开学校奔去。
离学校还老远呢,就见学校门口密密麻麻挤满了人,心想这又出什么事儿了?赶近前一看,才知道这些拎着铺盖卷,吵着闹着要进学校大门的人都是从东北流亡来的学生,足有一百多口子。他们使劲儿摇晃着学校紧闭着的大铁门,喊着要进去。
一个老师模样的人站在铁门里的凳子上喊着话:“同学们,你们大老远从东北来到天津,来到我们南开学校,我们理应把你们请进校园,可是,前一阵子从东北来的学生已经把宿舍都住满了,实在是多一张床铺也安放不下了,希望你们谅解……”
人群里学生喊道:“你们不收我们,难道还要我们再回去给日本人当亡国奴去吗?”
又有人喊:“只要你们收下我们上学,我们就是睡在地上,睡在房檐底下也行啊!”
学生们闹哄哄地喊叫起来。那老师一头大汗地解释着,可声音都被学生的喊声湮没了。
这时,突然听见大门里边怀玉的喊声:“同学们!同学们!我们的张伯苓张校长来了,他要跟大家讲话!”
我翘脚望去,见到怀玉在门里拿着只大喇叭冲外边喊叫着。
就见一个戴着眼睛的壮实汉子跳上凳子喊:“同学们,我是张伯苓校长……”
这话刚落音,刚刚还闹闹腾腾的学生们立刻就安静下来。
张伯苓大声说:“我们南开的宿舍确实住满了,教室也确实坐满了,可是你们这些学生,好不容易从日本人的铁蹄下逃出来,既然到了天津,到了我们南开大门口了,我们就是再难,也得给你们安排个上课、吃饭、睡觉的地方。我们刚刚作出个决定,只要是从东北来的学生,我们南开都收了!条件有限,大家跟我们就一齐将就了,好不好呀?”
就听那些学生们扯着嗓子喊:“好啊!谢谢张校长!谢谢南开!”
张伯苓又一声喊:“把大门打开!”
只见大铁门“哗啦啦”地打开,学生们“嗷嗷”叫着冲进校门口。有的人干脆就倒在草地上撒欢地打着滚。
怀玉举着喇叭筒喊着:“同学们都到左边的范孙楼里边去登记!”
我也赶忙挤进大门,走到怀玉身边叫她:“怀玉……”
怀玉见是我,诧异道:“你怎么来了?”
我说:“你是不知道,家里的日子都快过不下去了!”
怀玉一怔:“怎么了?”
我三言两语地把家里的事儿跟她说了。
怀玉很是惊讶,自言自语地说:“洗玉怎么这样糊涂?李穿石那个人实在是不可靠呀!”
我说:“洗玉已经这样了,就不管他了。掌柜的身子骨要是垮了,那就真塌了天了,大姐说叫你回去瞧瞧……”
怀玉说:“我安顿好这些东北学生就回去……”
话还没说完,那边就有人在叫她,她只得招呼一声就走去了,
到了天黑,正是吃饭的功夫,怀玉拎了兜子鸭梨、苹果回家来了。叠玉见了妹妹,赶紧小声叮嘱她,一定要在掌柜的面前替洗玉说说情。怀玉点头应了。叠玉这才冲后面喊:“爸,怀玉回来了!”
掌柜的立刻就走了出来,嘴里却说:“怎么回来了?学生会里边没事了?”
怀玉问:“爸,听德宝哥说,你不舒服了?”
掌柜的瞥了我一眼:“德宝净瞎说,我挺好的。”
怀玉打量着掌柜的说:“爸,瞧您,气色可不如以前了,您要是哪儿不舒服,可别硬挺着呀!”
掌柜的本来就强打着精神,怀玉一句话把他说软了气口,他坐到饭桌前叹道:“以前?以前咱家的日子是怎么过得呀?合合气气,顺顺当当……再也没有了,没有了……”说着,他的眼睛就潮了,又怕女儿瞅见,赶紧底下头倒酒。
怀玉也湿了眼睛,一边往爸爸碟子里夹菜,一边说:“爸,我知道我不争气,给您惹了不少的麻烦,眼下家里又出了这么多的闹心的事儿,我也没能替你分担点……”
掌柜的道:“这孩子,怎么跟亲爹说起这客气话儿来了?”
怀玉说:“爸,不是客气话儿?我真怕您老是心里不痛快,糟蹋了身子骨嘛……”
掌柜的一仰脖子,一杯酒倒进肚子里:“闺女,你放心,什么难事儿、愁事儿也压不趴下你爸爸。只要你们好好的,不叫我操心,就念佛了。”
怀玉说:“爸,那您就别生洗玉的气了,成不?已经这样了,就随她去吧,啊?”
叠玉也趁机说道:“对了,今天老太太还念叨洗玉来了呢,爸,要不要叫洗玉回家来一趟瞧瞧老太太?”
我也赶紧说:“赶明儿我去日租界,叫洗玉回来……”
掌柜的把筷子一放,沉下脸说:“叫她回来干什么?给我添堵呀?”
叠玉说:“爸,天津卫本来就有新媳妇回门子的妈妈例儿嘛。”
掌柜的说:“人家那都是明媒正娶,体体面面的。洗玉是怎么出的门你不知道吗?我可告诉你们,今后谁也不准跟他们有来往!”
怀玉赶紧说:“好,不提洗玉,不提……”
叠玉也忙改口道:“不提,不提,爸,我跟怀玉在家里陪着您成了吧?”
掌柜的这才缓了口气说:“你在家我还信,怀玉?哼,她要忙国家大事呢。”
怀玉冲我吐舌头。
这顿饭还没吃完,孙冉、梅子和侯光超几个就从学校跑来找怀玉,说是有几个从东北来的学生为了抗议日本人侵占东三省,拎着汽油筒要到日租界去搞什么自焚行动,学生会叫怀玉赶回学校去。怀玉赶紧起身,打了个招呼,就匆匆出了门。
掌柜的瞅着怀玉的背影儿说:“瞧我说什么来着?我呀,就这命!”
洗玉倒常常打来电话问候家里、问候掌柜的。掌柜的就是不接她的电话。每次都是叠玉和我在电话里跟她说上几句。得知她跟李穿石过的日子还不赖,渐渐的,大家伙替她悬着的心也就落了下来。
真应了戏文里说的,一波未平,一波又起。洗玉的事儿刚刚消停了些,璞翠又慌慌张张地找我求救。那天晚上,我刚刚准备在柜台躺下。她从后院跑了进来,“扑通”一声跪在我的面前。抓住我的裤腿儿说:“德宝哥,只有你能救我呀。”
我吓了一跳,赶紧把她拽起来:“有话慢慢说,这是怎么着了?”
原来老太太怪怨璞翠在上海时没尽心尽意地把洗玉照看好,才弄成她跟李穿石生米煮成熟饭的局面。更怪怨她回天津之后,竟然不跟老太太和掌柜的说实话,把那事儿瞒着严严实实,这才弄得赵家在外人面前慌神麻爪,措手不及。老太太狠狠骂了她一通之后,就要把她送回静海老家。
璞翠哭得跟泪人似的,央求老太太饶她这一次,老太太在气头上,就是不变主意,她慌不择路,才跑到我跟前来求援。
我说:“老太太说话连掌柜的都不敢不听,我能有嘛法呀?”
璞翠说:“老太太不是把我许给你了吗?照理说,我就是你的人了,你不管我谁管我呀?”她哽咽着说这话,音儿很软,软得叫我情不自禁地起了歹念。
瞅着她微微发抖的身子和那衣裳下面鼓鼓的奶子,我又不由地想起怀玉来。比起怀玉,眼前的这个女孩子对我实在没嘛吸引力。可一想到怀玉跟郭大器在一起亲热的情景,我心里又恨得发痛。心说,反正怀玉已经是郭大器的女人了,再不会有我德宝的份儿了。璞翠虽然比不上怀玉,可是毕竟也是个黄花姑娘呀,心里冷不丁地拱出股热呼劲儿来,便说:“你是我的人?笑话!你一天到晚都守在老太太身边,我连你的声音都听不到,怎么算是我的人呀?”
璞翠的那双黑亮的眼睛瞅了我一眼,说:“人家现在不就在你的跟前了……”
我说:“在跟前又能怎么着呢?你愿意作我的媳妇?”
璞翠说:“老太太已经说过了叫我作你的媳妇嘛……我敢说个不字儿么?”
我说:“感情你心里不情愿作我的媳妇呀?”
璞翠忙道:“谁说了……”
我说:“你真是打心里头愿意,就亲我一下行不?”
璞翠脸烧得像染了红颜色:“德宝你……坏死了!”
我说:“不愿意就算,你就回你的静海,我去伺候老太太。”
说着我往柜台上一躺。
璞翠忙道:“你这是趁火打劫呀……好,好,就依了你,那你得把眼睛闭上。”
我得意地躺在那儿闭上眼睛。
璞翠凑上来在我的脸上亲了一口,我趁机将他紧紧抱在怀里,在她的脸上乱亲一通,又抓住她那奶子揉搓着。
璞翠气喘着骂:“德宝你要死呀……快放开我!”
我说:“你依了我,我就到老太太那儿去跟你求情,保证叫你留在这儿。”
璞翠怔了怔,挣扎的劲头明显地小了:“你说话当真?”
我说:“当真。”
璞翠又说:“你发誓。”
我说:“我若说话不算话,天打五雷轰……”
璞翠一把捂住我的嘴:“行了,谁叫你发这毒誓来着,你死了我指望谁去?”
我笑了:“看来还是璞翠疼我呀。”
璞翠瞥嘴道:“瞎掰,这家里最疼你的是怀玉。”
我说:“哎,怀玉已经跟当官的走了,跟我嘛关系也没有了,我现在就要你……”
我起身将她抱了起来,放到柜台上。
璞翠嘴里还说着:别!快别这样……”可是她已经是半推半就了,就在“衡雅斋”的柜台上,我赵德宝有生以来第一回尝到了女人的滋味……
转天,我还真的跑到老太太面去求情。我跟她说,您都把璞翠许配给我作媳妇了,她要是回静海去,我将来是不是也得回静海过日子去呀?我要是去了静海,谁来伺候老太太和掌柜的呢?衡雅斋杂七杂八的事儿谁来料理呢?老太太就跟掌柜的的商量,掌柜的说眼下时局这么乱,实在应当让德宝踏踏实实地守在家里,他跟璞翠的婚事虽然还没有操办,毕竟日后两个人要作夫妻嘛……老太太琢磨了后吩咐,静海的事儿就缓缓再说吧,但是也不能就这么轻饶了她。这样,璞翠就从楼上被撵了下来,派到了厨房去洗洗涮涮。虽然活计苦了许多,但是毕竟能留在天津,比起去静海来,璞翠也就心满意足了。所以,她特别念我的好处,自打那儿以后,璞翠常常在全家人入睡后悄悄跑到前面来跟我亲热,天快亮时再悄悄回自己屋里去。一连好几天,衡雅斋那张白天作生意的柜台到了晚上就成了我跟璞翠撒欢儿的床……
那天半夜里,就在我抱着璞翠昏昏睡着的时候,就听见后院砸门的声音。璞翠吓得赶紧穿上衣裳,躲在我身后打哆嗦。这半夜去开门的活儿以往都是我的差事,我让她沉住气,将她领到到帐房小屋里躲藏好,才穿上衣裳奔到后院门边。
门外还在敲着,我问:“谁呀?大半夜的……”
门外是陆雄飞的手下臭劣咕的声音:“德宝兄弟,是我,陆小飞,找我大哥……”
我说一边开门一边埋怨:“什么了不得的急事儿呀?明天早上来说不成呀?”
臭劣咕身子一闪溜了进来:“找我大哥有要紧的事,真是要紧的事呢!”
我瞅他急慌慌满头大汗的样子,就走到后面陆雄飞的窗户根下把陆雄飞叫醒来。
陆雄飞听说是臭劣咕来了,忙叫:“我这就来……”很快,他就帔着衣裳走出来。他见到臭劣咕,头一句就问:“你是怎么从日租界里边出来的?不是日本人管得严,不叫你们出来吗?”
臭劣咕说:“我现在是分队长了,日本人对我挺信任的,说溜就溜出来了。哎哟,在那里边我可想死您了,这不,家也没回就来拜见您了。”
陆雄飞说:“别戳在院子里呀,到客厅去说话……”
趁他们走进客厅的功夫,我赶紧叫璞翠回到自己的屋去。
陆雄飞将臭劣咕领进客厅坐下,一边问:“你们在日租界还在练枪练炮齐步走么?”
臭劣咕颇为得意地说:“哎,我们哥几个早就不干那些粗活儿了,分队长管三十几号人呢,刚去时每天一块钱,现在长到每天两块钱了。”
陆雄飞笑道:“你小子倒干上瘾了?留神,跟日本人打交道可不是闹着玩的。”
臭劣咕道:“嗨,这年月,到哪儿找一天赚两块现大洋的活儿去?日本人愿意当冤大头,咱们哥儿们干吗不干呀?大哥,日本人说了,只要是陆雄飞的手底下的,愿意到日租界去干活儿,都大把地给银子。”
陆雄飞上下打量臭劣咕:“咦,你小子,说话味儿不对呀?是不是日本人叫你来当说客来了?”
臭劣咕沉了沉说:“既然大哥都点破了,我就实话实说了,是小野叫我给您捎信儿来的。”
陆雄飞一惊:“小野?”
臭劣咕说:“原来小野是从来不搭理我的,昨天下午突然把我叫到他的跟前说起您的事儿来……”
陆雄飞忙问:“他说什么?”
臭劣咕说:“他说……他说……”
陆雄飞皱着眉头说:“说嘛?”
臭劣咕说:“他上来就说……你们那个陆雄飞很不仗义呀。”
陆雄飞顿时就瞪圆了眼睛:“真的这么说的?”
臭劣咕点头。
陆雄飞骂道:“妈的,他凭什么这么说?”
臭劣咕说:“是啊,我当时就说,小野先生,您这可是委屈我大哥了,天津卫谁不知道陆雄飞是最仗义的好汉,可小野说,陆雄飞说过,跟我打交道不过就是为了赚日本人的钱而已……”
陆雄飞恨恨地骂道:“妈的,这话我只跟李穿石说过,一准是他到小野那儿上我的眼药去了。”
臭劣咕点头:“对,对,我瞅见李穿石跟小野在一块儿呢。”
陆雄飞又问:“小野还说什么了?”
臭劣咕说:“他还说,陆雄飞手下几百号的人马,就送过来十几个人来应付我们,看来他是不想跟我们作朋友了。”
陆雄飞自然掂量出这话的份量,脸色越发沉重了,他怔呆了会儿问:“小野还有什么话儿?”
臭劣咕说:“小野说,陆雄飞如果还想跟我们日本人作朋友,起码再借给他五十人,如果不借嘛……”
陆雄飞赶紧问:“怎么样?”
臭劣咕:“他没说怎么着,就说让您自己掂量着办。”
陆雄飞琢磨着,突然问道:“你说我怎么好呢?”
臭劣咕说:“要我说实话呀,咱们这些在帮的,千万不能得罪日本人。”
陆雄飞说:“我把人马都借给小野,日本人自然是高兴了,可是东北军知道了怎么办?东北军得罪得起吗?”
臭劣咕撇嘴道:“东北军?快别提他们了,从张学良算起,个个都是脓包软货,根本不是日本人的对手。大哥,您这么明白的人难道还瞧不出来吗?要不了多久,天津卫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咱们得给弟兄们留条后路呀!”
陆雄飞半天不说话,末了,他叫臭劣咕先回家看媳妇孩子,吩咐他:“见了小野就说没找见我。”
臭劣咕刚刚走到门口,嘀咕道:“我还是从后门走吧,我从日租界里边出来时,好象有人跟着我。”说着,他从后门溜了出去。
臭劣咕走了,陆雄飞嘬着牙花子在客厅里转悠来转悠去,足有一个多时辰,最后他走到掌柜的睡房门口,将掌柜的从梦里叫了起来。
掌柜的听陆雄飞把臭劣咕的话学了一边,也感到事情不妙。两人正合计怎么应对小野呢,外边又有人敲门,敲门的声音并不重,但是却叫人心惊肉跳。陆雄飞瞅着掌柜的,掌柜的又瞅着陆雄飞,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
外边还在敲门,我凑近前问掌柜的:“这门是开还是不开呀?”
掌柜的说:“先问问是谁,什么事儿?”
我掂着脚走到门口问:“谁呀?大半夜的?”
外边是怀玉的声音:“是我……”
我这才松了口气,冲掌柜的和陆雄飞说:“是怀玉回来了。”
说着我麻利地打开大门。
怀玉一走进来,掌柜的就走过来责问:“这三更半夜的,你个姑娘家的怎么敢一个人乱跑呀?”
怀玉说:“您放心,有人跟着我呢……”
只见她一闪身儿,穿着军装挎着手枪的郭大器走了进来,身后紧着跟进了金一戈和一群拎枪的士兵。
掌柜的可是吓了一跳:“金团长,郭连长,你们这是……”
怀玉赶紧说:“爸,他们来是是执行公务。”
郭大器冲掌柜的敬了个军礼:“伯父,对不住,深更半夜的打搅您了。”
掌柜的赶紧客气:“没什么,没什么……”
一见金一戈和郭大器带着军人走进来,陆雄飞顿时紧张起来,戒备地看着他们。
我见了郭大器自然更不自在,心里头总觉得欠了他一笔永远还不清的债。他跟我打招呼,我连正眼也不敢瞅他。
一边将金一戈和郭大器领进客厅,掌柜的一边问:“金团长,郭连长,有嘛要紧的事儿吗?”
金一戈示意郭大器说话。
郭大器说:“实在是事关紧要,又怕惊动您全家人,所以就找来怀玉敲门。有个从日租界里边出来人,进了您的门儿,刚刚又走了,有这事吧?”
陆雄飞赶紧解释:“哦,那是我的手下,来找我的……”
面对陆雄飞,郭大器脸色沉下来:“叫陆小飞是不是?”
陆雄飞意外地:“对呀,是叫陆小飞……”
郭大器说:“他在汉奸便衣队里边当分队长,我们的人已经盯上他了,我就是奉命来查这事儿的。”
陆雄飞忙说:“郭队长,陆小飞可是我铁杆的哥们,他当那个分队长也是无可奈何的事……”
金一戈冷冷打断他的话说:“我知道,他带着十来个人去日租界,就是您派过去的。”
陆雄飞脸上青一阵白一阵的:“哎,小野逼着要借我的人马,我也是无可奈何呀……”
金一戈还是冷冷的:“你的人到了日本人哪儿练枪练炮,知道是干什么吗?”
陆雄飞磕吧起来:“这,这我不太知道……”
金一戈嗓门大了起来:“告诉你,日本人训练他们是憋着劲儿跟我们打仗的!”
郭大器也气愤地说:“也是准备杀天津卫老百姓的!”
陆雄飞哪里吃这套,也粗起嗓门:“我又不是日本人,你们干嘛冲我发火?”
金一戈拍起桌子厉声道:“陆雄飞,你别耍横,你跟日本特务小野是什么关系我们一清二楚!”
陆雄飞吊起眉毛叫:“什么关系?他出钱我给他干活儿,犯法么?”
金一戈又叫:“小野入青帮你就是他的介绍人,对不对?!日本人是中国人不共戴天的仇人,你为什么还跟他们穿一条裤子?”
陆雄飞对着他叫:“你们有本事跟日本人干仗去呀?东三省都丢干净了,也没见你们吭一声,就会拿我们老百姓撒火呀?呸!”
这话明显地戳到金一戈的疼处,他“唰”地掏出枪来指着陆雄飞:“你再敢胡说一句!”
客厅的喊声惊动了全院的人,连睡熟了的叠玉和小开岁都被吓醒了,小开岁哭个不停。
大橱和伙计们都走到客厅门口来瞅,见金一戈竟然拿出手枪指着陆雄飞,都惊恐地躲闪开。
陆雄飞没躲闪,反倒将脑门儿迎到枪口边:“嘿!老子就是不怕人吓唬,有种你就开枪!”
金一戈愈发气怒,一眨眼的功夫大拇指就扳下枪拴。
怀玉暗暗扯了扯郭大器的衣襟。
郭大器忙提醒道:“团长,您犯不上生气,有话我来跟他说……”
金一戈哼了声,气不愤地守起手枪。
在一边看呆的掌柜的也醒过神来,忙替陆雄飞开脱:“金团长,雄飞说的确实是实情呀,小野本来是要向他借他一百个人的,他死活没干,日本人逼得急了,才不得已派去十个人,但他也都特别吩咐了,一旦有什么情况,绝对不能朝咱们中国人开枪……”
其实陆雄飞也已经是满头冷汗了,他说:“听见了?我就是这么吩咐他们的。”
怀玉提醒郭大器:“你快说正事儿吧…”
郭大器说:“有赵伯父作证明,我们相信这话不假。陆雄飞,你就说说陆小飞从日租界里溜出来干什么吧。”
陆雄飞跟掌柜的碰了碰眼光,犹豫着要不要把底细都说出来。
怀玉在一边着急:“大姐夫,你就别藏着掖着了,这事儿可是太要紧了!”
陆雄飞只得把臭劣咕刚才说的话对郭大器学了一遍:“……小野得寸进尺,还要向我借五十个人,借他吧,我不打心眼里不愿意。不借吧,日本人又得罪不起,我这会儿正犯难呢,你们又来逼我。呸,我算是倒了血霉了!”
听罢陆雄飞的话,郭大器琢磨着,又拉着金一戈走到院子里去低声商议。
这时,叠玉已经穿好衣裳跑进客厅,她紧张地拉着怀玉说:“怀玉,你可得跟郭大器说呀,你姐夫跟确实没跟日本人干坏事儿呀!”
怀玉安慰道:“姐,放心,大器不是存心跟姐夫为难。”
陆雄飞很不愿意叫老婆看到自己眼下这狼狈的样子,便对叠玉说:“你来凑什么热闹嘛,回屋去!”
叠玉瞟了瞟在院子里说话的郭大器和金一戈,担忧地问怀玉:“他们不会把你姐夫抓走吧?”
陆雄飞冷笑道:“抓我?他们试试!哎,没听孩子在哭吗?快回屋去!”
叠玉只得走回自己的屋里去。
这功夫,郭大器又走回客厅里,他对陆雄飞说:“小野要的五十个人的事儿,你先应下他来。”
陆雄飞吃惊地:“什么?把五十个人派给小野?”
郭大器点头:“对。”
陆雄飞连连摇头:“你别是拿我开涮吧?我借给小野十几个人你们就骂我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了,我若真把五十个人派过去,我还不叫你们当成汉奸了?!”
掌柜的也插嘴道:“郭连长,既然知道日本人打的是嘛鬼主意,怎么还叫雄飞借给他们人呢?”
陆雄飞说:“就是!”
金一戈说:“甭罗嗦,叫你借你就借,有什么责任我们担着。”
郭大器说:“伯父,这事儿等明天我再来跟您们解释……”
说罢,金一戈和郭大器带着士兵们出了大门。
待把大门关上,陆雄飞转身就问怀玉:“你那个郭大器到底是什么意思?”
怀玉摇头:“我也不知道呀……”
掌柜的长长探了口气:“唉!越怕什么就来什么。”
陆雄飞作出一付满不在乎的样子:“您放心,有我陆雄飞在,就是阎王爷来了咱们也不在乎!”
第二天一大早,吃早饭的功夫,郭大器一身便装又进了门儿。瞧他脸色,就知道他是一晚上没合过眼。
怀玉忙拿了双筷子,又给郭大器盛了碗粥:“一看就知道没睡、没吃对不对?先喝碗热粥……”
掌柜的也招呼他吃东西。
郭大器笑道:“那我就不客气了……”
叠玉见陆雄飞冲自己使眼色,便跟郭大器打了个招呼,抱着小开岁走开去。
郭大器吃了几口就迫不及待地对陆雄飞说:“我们长官已经批准了我们的安排,小野不是要你再派过去五十个人吗?你呢,就借给他四十个人……”
陆雄飞琢磨着:“四十个人?”
郭大器说:“对,另外十个人是我们的人,由我领头儿,都装扮成你们的码头苦力,只要把我们带进他们的便衣队,你就算是帮我们了。”
陆雄飞立刻放下筷子,连连摇头:“不成!不成!万一叫日本人看破了,我就吃不了兜着走了。”
郭大器说:“这已经是敲定了的事儿了,就得这么办了!”
陆雄飞还是摇头:“你们怎么敲定的我不管,反正我不干!”
郭大器沉下脸:“陆雄飞,你别以为我跟你客客气气地,你就是干净人一个了,先前你给小野派去了十几个人,明摆着就是支持汉奸便衣队,那已经就是罪过了!不是我在这给你遮着挡着,宪兵队早就到这儿抓人了!现在是给你个将功补过的机会,你可别敬酒不吃吃罚酒啊!”
这话一说出来,陆雄飞顿时没了话,气口虽然没软,但是身子已经矮了半截:“敬酒也罢,罚酒也罢,反正出了人命我可不管……”
掌柜的只能出面打园场:“郭连长,你跟雄飞好好商量,好好商量……不过,小野那个小子鬼得很呢。你们就真的混进去,万一走露点风声,出来可就难了。”
正给郭大器剥鸡蛋皮儿的怀玉吃惊地望着郭大器,她焦灼地说:“大器,你不能去!”
郭大器说:“日本人什么时候开始闹事儿?一旦闹事儿他们的便衣队兵分几路?又是从哪几个路口冲过来?他们还准备搞什么举动……眼下我们还都不太清楚,只有混进便衣队才能搞到确切的情报。”
怀玉说:“干什么非得你去呀?小野一直在抓你,你这不是自个儿往小野的虎口里边送吗?”
郭大器说:“小野并不认识我,怕什么?再说了,我还满世界找他报血海深仇呢!”
怀玉又劝道:“你万一要是叫小野逮住了呢?我怎么办?”
郭大器:“放心,我还对付得了日本人。再说了,当初在利顺德饭店里,你当着那么多的人不管不顾地骂日本人,我这个当兵的大老爷们还怕他小日本么?”
怀玉这才不劝了,还是叮嘱道:“那你也得多留神啊!”
掌柜的把郭大器拉到一边轻声说道:“郭连长,虽然你还没进我们的家的门儿,可是当着我们老太太的面儿你跟怀玉已经定了终身,怀玉可是把你当成要依靠终身的人了,你混到日本人鼻子底下去搞活动,可是个担着性命的事儿啊!你可得好好思量思量啊!”
郭大器情不自禁地瞟了怀玉一眼,他迟疑了片刻,说:“伯父,谢谢您的好意……我干的就是这个差事儿,非去不行的。再说了,在沈阳,日本人端了我们的老窝儿,我们这些当兵的在国人眼里已经是个没囊气,没骨头的队伍了,难道我们还能叫他们在天津再胡作非为、糟蹋老百姓吗?真的那样了,我们还算是个中国人吗?!”
听了这话,掌柜的也就不好再劝说什么了。
我望着郭大器,心口突然一阵发烫,才觉得这个小伙子真是值得我敬重,想起自己陷害他的事儿,真恨不能抽自己两个嘴巴子。
一边的陆雄飞听得真切,他说道:“郭连长,就凭你这几句话,我不再说什么了。就照你说的办。”
郭大器高兴地点头:“还是一家人嘛!”
陆雄飞又说:“哎,有句丑话我可说在前门,你跟你那九个弟兄万一遇上什么麻烦,我陆雄飞可是不担责任啊!”
郭大器说:“只要你的兄弟们守口如瓶,替我们保密就成啊。”
陆雄飞一派胸脯:“这包在我身上。我要是不吭声,没一个敢乱张嘴的。”
郭大器又问:“那个陆小飞可靠不?”
陆小飞说:“我叫陆雄飞,他改名叫陆小飞。那小子,就跟我亲儿子一样,您就放心吧。”
掌柜的见我在一边,叮嘱道:“德宝,这事儿你可得烂在肚子里呀!稍稍走露点风声,就会要了他们弟兄的命呀!”
我忙点头:“哎!我什么也没听见。”
郭大器点头:“这我就放心了。”
就这样,在郭大器的安排下,陆雄飞就把自己的四十个弟兄裹着郭大器和九个官兵进了日租界的便衣队。后来听说,郭大器带进去的人都分别到了便衣队的各个分队里,唯独见郭大器长得英俊机灵,被便衣队的总头目张必安排到自己身边当了保镖。
郭大器去了日租界的转天,掌柜的就吩咐我赶紧把仓库里的玉器古董再着实捆上绳子,贴上封条,尽快地运往英租界。他把上次没有装箱的那件望天吼也从自己的屋里捧了出来,亲自包上厚厚的棉花,又在只铁箱子里垫足了木刨花,轻轻放了进去,再上了锁。随后,他又领着我赶往英租界维多利亚道也就是今天的解放北路去找惠灵顿,想立刻敲定存放的银行保险库。不料想,惠灵顿却说,因为日租界和华界形势越来越吃紧,许多有钱的人家都纷纷把值钱的玩艺儿往英租界银行里存放。原来预定的银行保险箱只是惠灵顿口头约定的,没有写合同,也没交定金,已经被人家顶用了。一听这话,掌柜的的汗就滚了下来,忙央求惠灵顿无论如何也得找个稳妥的银行保险柜存放自家的东西。惠灵顿当着掌柜的面儿连打了几个电话,最后终于有一家银行答应尽快想办法,说等几天后,腾出了位置就可以把东西运过去。掌柜的将定金放到惠灵顿面前,又再三拜托他费心落实保险柜。惠灵顿满口答应了。
我和掌柜的回家的路上,就在克森士道也就是今天的开封道路口上,冷不丁地又碰见了薛艳卿。当时她正从一家服装店里走出来。这才没多少天呀,她可是变了大模样了,脸说是胖了不如说是浮肿,眼睛里早没什么往日的那股子神采。掌柜的有些激动,磕磕绊绊地问她近来可好。
薛艳卿叹道:“瞅我这鬼样子,我还能有个好?赵老板,你是我的恩人,我什么也不瞒您……过去我只抽烟,现在我是又抽又喝,白面儿也吸上了。”
掌柜的焦急道:“您这不是毁自个儿吗?万万使不得呀!您这一身的好本事儿,还得上台唱戏呀!”
薛艳卿冷冷笑道:“就我这人不人鬼不鬼的模样,就是上了台谁还会卖我的票?谁还喜欢捧我的场子?我已经毁了,已经毁了呀!”
掌柜的忙说:“快别这么说,我买您的票,我捧您的场子。”
薛艳卿的泪水在眼眶子里打转,笑道:“谢谢您还有这份心……可是我再没有上台的资格了,没有了……”
掌柜的又安慰道:“哎,快别这么说,天津卫的人谁不敬重您的戏份儿、您的人品呀?”
薛艳卿脸上现出几分凄凉,说道:“人品……我薛艳卿再也提不得这两个字儿了……”
这功夫,一辆黑色轿车开了过来,下来跳下个戴黑眼镜的汉子,一个说:“太太,老爷到处找您呢。”
薛艳卿反感地:“我说了到英租界来买衣裳的,怎么了?”
那汉子戒备地上下打量着掌柜的和我。
薛艳卿厌恶地冲他们说:“看什么?看什么?这是衡雅斋的赵老板,不认识么?明天就到他们衡雅斋去花银子去买玉器去。去,把里边我挑好的衣裳给我拿出来。支票还没给人家呢!”
那汉子冲汽车里边喊了句:“嘿,下来伺候太太呀?”
从汽车里又走下一个戴墨镜的汉子,他背对着我们站立。
这一个汉子走进服装店,另一个守在薛艳卿身边,把脸背对着我。
薛艳卿撇着身边的汉子:“甭伺候我,一大堆衣裳呢,他一个人拿得了吗?”
那汉子还是背着脸说话:“老爷叫我们不能离开你的……”
薛艳卿啐了口:“呸!我又没长翅膀?还能飞了么?快去!”
那汉子这才转身朝服装店里走去。我突然发现这戴墨镜的汉子正是郭大器,惊讶地看掌柜的,其实掌柜的已经瞅出是郭大器了,见我要说话,忙捏捏我的胳膊,我赶紧闭上嘴。
薛艳卿咬着后牙根骂道:“您看看,我现在过得是什么日子?走到哪儿都有人盯着,没有半点的自由……哎!我就破罐破摔了……”
见状,掌柜的不便再多言语,匆匆告别了薛艳卿回了家。
后来才听说,薛艳卿被张必“献”给了小野之后,就隔三岔五地叫去陪小野睡,小野偏偏是个性大却家伙硬不起来的主儿。他搞不进去,对薛艳卿就掐就咬,还拿黄瓜、茄子、葫子往薛艳卿下身里边使劲儿捅咕,疼得她狼哭鬼嚎满床打滚儿,她嚎叫得越利害,小野越是来精神。薛艳卿回到张公馆后向张必诉苦,张必听了竟然不恼,不是拿软话劝就是狠话吓唬,再拿大把的钱哄着薛艳卿,叫她无论如何也要把小野伺候到底。薛艳卿对张必怎么能不恨之入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