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一章
日子一晃就进了十月中旬了,一算日子,离洗玉结婚的大喜日子还有十多天。那些天洗玉就加紧了忙活自己的婚事儿,几乎是天天拽着李穿石跑各个租界置买结婚用的东西。李穿石说日租界里他认识几家服装店老板,衣裳好看价格又便宜。洗玉说,你真没脑子,满天津卫都在抵制日本货,你还想叫我穿着日本人的衣裳结婚么?所以他们就跑到英租界、法
租界去挑选衣裳。
那天洗玉欢欢喜喜地进了家门,把从租界里买来的西洋吃食儿给大家伙解馋,一边拿出双皮鞋给我们瞅,说是在意大利租界买的意大利皮鞋,还穿在脚上给大家看,叠玉和璞翠都说好。我就看不明白这意大利皮鞋怎么就值几十块现大洋?但是为了不让洗玉扫兴,也就随着大伙儿的话说了几句好话。这功夫,掌柜的从前面柜台走回院来,洗玉又叫掌柜的瞧自己的新皮鞋,掌柜的只是瞥了一眼“嗯”了一声。
洗玉是个很敏感的人,见掌柜的操持婚事儿不象往日的那样上心,就有些不高兴,又不便直接跟爹说,就托叠玉向掌柜的问个明白。
掌柜的说:“眼下时局乱哄哄的,恐怕不是办喜事儿的时机,再过过看吧。”
听姐姐传过这话来,洗玉沉不住气了,干脆就直接来问掌柜的:“爸,十月三十号可是你们长辈们都定好了的日子,那一天阴历阳历都是双,错过去不合适吧?”
掌柜的闷了半天说:“眼下是兵荒马乱,日本人在东北、锦州都开了仗,天津卫能不能有个踏实日子过还难说呢,我想过门子的事儿再过过吧……”
洗玉立刻委屈地噘起嘴来,眼泪“叭嗒、叭嗒”地往下掉。
掌柜的最看不得女儿这个样子,赶紧说:“咱们再商量,再商量……”
碰巧老太太又发下话来,说是要在重阳节那天把三个进了门的和没进门的孙女婿都招集一块儿吃顿饭,合家热热闹闹地高兴高兴。
掌柜的对老太太说:“娘,您的意思我明白,可是眼下的形势可不好把郭大器和李穿石聚在一块儿吃饭的。”
老太太问:“为什么呀?”
掌柜的说:“郭大器是东北军的人,李穿石又整天跟日本人打交道,难免东北军的人对他有些看法儿。这凑到一块儿万一哪句话说得不投机了,反倒不愉快了。再说,日本人在东三省闹事儿,满天津卫都人心惶惶的,咱们家太热闹了叫街坊们知道了也不好。”
老太太听了,觉得也有道理,就说:“那就家里人自己吃个饭吧。”
一听说重阳节不请李穿石到家里来,洗玉自然又拉下脸,见郭大器也没到,她又说不出什么。酒席上,她好歹吃了几筷子就说胃口不好自个儿回屋去了。见洗玉不开心,大家都少了几分喜兴。怀玉胡乱吃了几口,就匆匆回学校去了,掌柜的知道她是学生会的头头,这些天一直在忙抗日宣传和救济东北难民,强留她在家里也是不可能的,索性随她去了。剩下了叠玉、璞翠我们几个晚辈尽着气力陪老太太和掌柜的说话,敬酒,总算把这桌酒席支撑下来。
喝了几杯酒的老太太说头有些发晕,叫璞翠搀着她回楼上去睡觉。掌柜的也跟着上去扶持老太太,酒席上就胜下陆雄飞跟我一个。
陆雄飞见没叫李穿石到家里过节,就猜出掌柜的已经开始对未来的三女婿有戒心了,很是开心,他趁全家人都离开席的机会问我:“德宝,老爷子对李穿石那小子是不是有点厌烦了?”
我知道陆雄飞跟李穿石是对冤家,所以不敢对他说一句撂底的实话,可是陆雄飞一个劲的灌我的酒,喝到后来,我自己就管不住自己的的嘴了,就把掌柜的对李穿石的耽心都说给了陆雄飞。
陆雄飞冷笑地说:“天津卫马上就是日本人的天下了,李穿石跟日本人腻乎在一起,掌柜的日后不还能沾三姑爷的光嘛?”
当时酒劲儿直冲脑门,我把心里话都抖落了出来:“沾嘛光?掌柜的还不知道呢,李穿石还没进这个家门,就早早打家产的主意了。”
陆雄飞眼睛睁的好大,忙问:“哦,他怎么打的主意?”
我就把李穿石趁怀玉求他搭救郭大器的机会,蒙骗怀玉把玉器古董清单给他抄了一份儿的事儿对陆雄飞说了。说者无心,听者有意,陆雄飞打定主意要跟掌柜的揭穿这事儿。
到了十月中下旬,天津、北平、广州、上海、南京、汉口等大城市又爆发起新的一轮抗日活动,学生罢课,工人罢工,商人罢市,有的地方还成立了义勇军和义勇队,强烈要求国民政府对日本开战。原本缩头观望局势的天津各个商会也开始大起声来要求政府断绝与日本国的经济来往,抵制日货。在其他商会都开了爱国抗日大会之后,天津卫的古董文物商会也招聚各个商号的老板开了个会,宣布今后哪一家店都不能跟日本人有买卖来往,又要求国民政府停止内战,一致抗日。在会上,还号召各位老板给流落在天津的东北难民募捐。在那种人多的场合,掌柜的从来不出头多说话,到捐款的时候,他一声不吭地走到桌子前,工工整整地在认捐书上写下“衡雅斋认捐现大洋一千块”几个字儿。这可是各个商号中最多的一家。商会的头头唱捐念到“衡雅斋”认捐现大洋一千块的时候,嗓门都大了一倍,顿时招来全场好一阵叫好声。
那天我是跟着掌柜的一块儿去的,一直站在大厅门口听着会场上的动静,见大家伙都冲掌柜的拍巴掌,我可是神气了。
见人家这么拍巴掌,掌柜的不得已,只得站起来冲大家伙猫猫腰。
这一来,坐在掌柜的旁边的,只认捐了现大洋五十块的锅店街“万昌”的胡老板脸是就不是颜色了。
偏偏这时候有人说:“胡老板,您的买卖跟衡雅斋差不了多少,人家赵老板一千块,你才五十块,您也太那个了吧?”
胡老板尴尬之极,鼻子哼哼了几声,说:“我哪里比得了赵老板呀,人家有日本人当财神爷,有得是钱嘛……”
掌柜的听得真切,自然气恼,他道:“胡老板,您舌头底下可得积德呀,狗屎盆子别随随便便往别人身上泼呀!”
胡老板还嘴道:“我姓胡的说话从来是有根儿有叶的,难道日本人不是你们赵家的财神爷么?”
掌柜的说:“你姓胡不假,可是给别人按肮脏也不能胡说胡道呀!”
胡老板嗓门大了起来:“我胡说胡道?嘿!满天津卫谁不知道你大女婿陆雄飞是专门伺候日本人的?沈阳事变之后,天津卫人人都躲着日本人,可就他照样儿给日本人卖命,为嘛?还不是日本人给大把的银子!”
胡老板的话引起大厅里一片议论声。我真恨不能是前去给那王八蛋胡老板两耳括子。
掌柜的有些尴尬,他说:“陆雄飞在码头给日本人装货卸货那是生意上的事儿,既然今天大家伙都呼吁不准再跟日本人有生意上的来往,我在这儿就打个保票,打明天起,我保证陆雄飞不会再给日本人干活儿了!”
胡老板说:“嘁!反正日本人的钱已经赚够够的了,说不定衡雅斋认捐的钱里头啊,就有日本人的钱呢。”
掌柜的气得脸都涨红了,但是语气却平缓下来,他说:“诸位都是老熟人了,我赵如圭是个什么样的人?衡雅斋赚的钱干净不干净,想必大家心里头都有一杆称,都有一份公道的说法。平日里生意上的竞争难免有个输输嬴嬴,可也犯不上拿日本人说事儿呀!身正不怕影子邪,心里没鬼不怕半夜鬼叫门,所以我不怕乱嚼舌头根子的,更不怕红着眼睛,歪着肠子眼说邪话的东西。”
撂下这几句话,掌柜的一转头就带着我出了大门。
掌柜的出了商会,一路上低着脑袋走道儿,快到家了,他突然转身说:“走,去码头!”这又带着我直奔了陆雄飞码头。虽然在外人面前他要尽力为陆雄飞遮挡难听的的话儿,可是心里头对陆雄飞也气得要死,都到这节骨眼上了,他为了赚钱还在替日本人装船卸货,难怪人家要气要骂。
待我们到了海河边,远远地就看见码头上吵吵嚷嚷地聚着许多人,走近打量,才看清楚是许多学生在跟陆雄飞的手下人争辩。
再看去,见许多学生们拦在码头的跳板前,不准脚行的苦力们卸货。还不时高喊着口号:“打倒日本帝国主义!罢工罢市!抵制日货!誓血国耻!”
掌柜的赶紧地叫脚行的人找陆雄飞,人家说陆雄飞正在仓库里边跟学生头头谈判呢,掌柜的说,自己是陆雄飞的老丈人,有急事儿的。那人才跑进仓库。不一会儿的功夫,陆雄飞气哼哼地走来。
他苦笑道:“老爷子,您轻易不到我这码头上的,怎么专挑了这么个节骨眼上来呀?”
掌柜的说:“雄飞啊,满天津卫都在骂日本人呢,你这儿可不能再给日本人装船卸货了呀!”
陆雄飞说:“哎哟!您瞅瞅,眼前的是哪国的船?”
掌柜的望去,见那船上挂的是英国的米字旗,纳闷地问:“英国船?那学生们为什么……”
掌柜的话音儿没说完,四周的学生又高呼起口号:“罢工罢市!抵制日货!一致抗日!誓血国耻!”
陆雄飞忿忿地指着学生说:“您瞅瞅?不能给日本人干,连英国人的活儿也不能干了。”
掌柜的说:“如今就这局面嘛,那你就顺坡下驴,快收摊子吧。”
陆雄飞:“我就是收摊子也得把这船货给人家卸完了吧,我都收了人家的定金了呀!”
掌柜的:“把定金给人家退回去不就得了。”
陆雄飞眼睛睁得老大:“退回去?六千块现大洋呀!”
掌柜的焦急地:“都火烧眉毛了,六千块算什么呀?得,得,你要是心疼我替你出这六千块,成了吧?”
陆雄飞摇头说:“不光是钱的事儿,我陆雄飞从来是说一不二的,干了一半儿的活愣给人家撂下了,这算是什么事儿呀?日后我在海河边还怎么混呀?您不是总说干生意最要紧的是诚信两个字儿吗?”
掌柜的说:“哎呀,这时候你就别较死理儿了,再说了,学生们把这儿都围起来了,你还能干么?”
陆雄飞说:“您要是说句话兴许这些学生们还能闪到一边儿去。”
掌柜的听不明白:“我?学生能听我的么?”
陆雄飞撇撇嘴:“您知道这些学生都是谁领头儿带来的?咱们家的二小姐!”
掌柜的一愣:“怀玉?”
陆雄飞说:“除了她还能是谁呀?刚才我就是在跟她谈判呢。她那架式都快把我活吞了……”
掌柜的跟着陆雄飞走进仓库,我也赶紧跟着过去。
进了仓库,见怀玉正跟几个学生商议着什么,我情不自禁地喊了声:“怀玉……”
怀玉扭脸看见掌柜的,一愣:“爸,您到这儿来干什么?”
陆雄飞说:“哎,听说你在这儿为难自家人,老爷子当然要过来看看了。”
没等掌柜的开口,怀玉就说:“爸,全天津卫都罢工、罢市了,其他码头上也都不干活儿了,唯独这儿还没事事似的干得挺欢……”
陆雄飞叫:“我的姑奶奶,我这又不是给日本人干,这是英国船。”
怀玉:“英国船也不应该!为什么罢工罢市?就是为了抗议日本人的罪行,表示咱们中国人誓血国耻的决心!人家都罢工了,偏偏就你这儿不罢工,是不是想告诉日本人你们这些人对他们的罪行无所谓呀?”
陆雄飞冲掌柜的说:“您听,您听,就这话茬儿。我不过是遵照合同给人家卸货,这就是罪过了,这光天化日的,还有地方讲理吗?”
怀玉:“你就是想着赚钱!为了钱,国家的危难和耻辱你都不管了!”
陆雄飞叫:“我不赚钱行么?没有钱,你姐姐和你小外甥喝西北风去呀?”
怀玉也叫:“你少来这一套,你赚得钱还少么?足够你折腾八辈子的了!”
掌柜的赶紧把怀玉拉到货堆后面低声说:“怀玉,你不看大姐夫的面儿也得看你姐的面儿吧?跟自家人吵的红头涨脸,也不怕叫人家笑话?”
怀玉叫:“爸,就是因为是一家人,我才受不了呀,我去动员人家罢工、罢市,可是人家反问我,为什么不去管管你大姐夫?我怎么应对人家?”
陆雄飞在货堆那边叫:“你还不就是要拿我开刀,好给你扬名儿,当爱国英雄!”
怀玉要回嘴说什么,叫掌柜的拦住,他说:“怀玉,总这样僵着也不是会事儿呀。这样,你叫学生们就退一步,让他们把这船货卸完,他们接着就罢工,怎么样?”
怀玉跺脚道:“爸,国家都危亡到这个地步了,您还要和稀泥呀?!罢工、罢市是全天津的统一行动,他们不罢工我们就不走!”
掌柜的又走到陆雄飞跟前说:“雄飞,船主也该瞅见这场面了,你卸不了货,他也能理解吧?”
陆雄飞叫:“别,我绝不能在船主儿那儿栽了面儿!学生们再不讲理我就不客气了!”
怀玉说:“大姐夫,你还想欺负我们这些学生么?”
陆雄飞叫:“甭跟我说什么学生,谁挡我的道儿谁就是跟我们弟兄们过不去!是不是呀?弟兄们?”
陆雄飞一声吆喝,守在仓库门口的手下立刻应声:“对!”
跟进来的学生们也不示弱,喊起来:“你们要干什么?!”
陆雄飞粗着嗓门说:“我陆雄飞在这码头上混了十来年了,下油锅,剁胳膊的阵势我都经历过了,还怕几个毛孩子么?你们要来文的还是要来武的,我都奉陪!”
听见这话,陆雄飞手底下的几个人冲进来,撩胳膊、挽袖子,抡着棍子冲怀玉和学生们叫嚷着。
学生们也不服气,冲那些人讲着理儿,喊着喊着,双方的情绪越来越激动,眼看就要动起手来了。
掌柜的赶紧拦在中间劝说着:“别,别……”
怀玉喝道:“大姐夫,我们是学生,到这儿来不是跟你们打架来的,是来劝你们一块儿爱国抗日的。你们这是要干什么?!”
看见怀玉要吃亏,我忙挡在怀玉前面,央求陆雄飞:“大姐夫,别,别呀,您跟怀玉可是一家人呀!”
掌柜的对陆雄飞警告道:“雄飞,叫这些人都撤了,你们五大三粗的难道要跟学生动家伙吗?”
陆雄飞憋了好一会的气,冲自己的人摆摆手。
手下人退开几步,但是仍然绷着劲儿。
怀玉鄙视的眼神儿瞥着陆雄飞,说:“爸,您就快回吧,省得人家六亲不认混横不讲理,动刀动拳头的伤着您。”
陆雄飞说冷笑道:“赵怀玉,你真的这么疼老爷子么?别人五人六地在这儿装了,你要是真的疼老爷子,还能偷偷地把仓库的玉器古董清单抄给了人家么?”
听这话,掌柜的立刻愣住了:“你说什么?”
陆雄飞假装地:“怎么?您老不知道这事儿呀?您仓库里边有什么宝贝人家都一清二楚了。”
掌柜的望着怀玉。
怀玉顿时慌了,躲闪着掌柜的眼神儿。
掌柜的追问:“这是真的么?是不是真的呀?”
怀玉沉了一会儿,说:“爸,是真的。”
掌柜的更是惊讶:“那清单你抄给谁了?”
怀玉回答:“李穿石……”
掌柜的更是意外:“李穿石?他要那清单干什么?”
怀玉磕磕绊绊地解释:“当初郭大器叫东北军抓了,我去……其去求他救人……他就……”
陆雄飞拦住怀玉的话说:“老爷子,这还用问吗?李穿石是没进这个家门就惦记着您那份家产了。”
掌柜的脸色变得铁青,突然冲怀玉叫:“你吃了豹子胆了呀?!竟敢背着我……竟敢……”
说到这儿,掌柜的突然一阵头晕,手忙撑住货包。
我赶紧上前搀扶住掌柜的。
怀玉也上前搀扶掌柜的:“爸……”
掌柜的恨恨地将她推到一边:“你甭管我!你就当你爸爸死了!”
说罢,掌柜的就踉踉跄跄地走出仓库。
我也赶紧跟着他走出去,又忍不住回头瞅了一眼怀玉,见她那个难受的样子,我真恨不得自己抽自己的嘴巴子,要不是自己酒后多嘴,陆雄飞哪能知道这事呀。
一连好几天,掌柜的都没往衡雅斋去坐柜台,要么是一个人窝在屋里对着娃娃哥念叨个没完,要么是一个人猫在仓库里,瞅着那些玉器发呆,连小开岁都没有心思抱了。全家人除了老太太都知道掌柜的遇上糟心的事儿了,人人大气儿不吭,响步儿不迈,省得惹他烦上加烦。
转天,怀玉特意回家一趟,向掌柜的原原本本说了当初自己怎么求李穿石,李穿石又怎么要玉器古董清单的来龙去脉,掌柜的听了,倒没骂她什么,只是长长叹了口气,说:“老天爷呀,我上辈子造了什么孽呀!”
到了十月下旬,眼看自己的婚期一天天地近了,洗玉见掌柜的还没提自己的事儿,心里头就火烧火撩,加上李穿石一再催促,她便找到老太太念叨。
老太太说:“可也是啊,这可是大事儿呀,你爸爸怎么还不抓紧着操持呀?”
老太太叫来掌柜的问话,掌柜的说:“娘,这事儿我想着呢,我已经跟洗玉他们说过了,眼下兵荒马乱的,不是个操办婚事的时候啊。”
老太太听了觉得也是个理儿,便不再催促了。
洗玉见老太太也没说动掌柜的,越是着急,干脆自己找爸问个明白。那天掌柜的正在仓库里,洗玉走到门口喊了声爸。
掌柜的见是洗玉,只是“嗯”了声:“进来吧……”
洗玉走进仓库她,问:“爸,再过几天他们李家就要来迎亲了,您是个什么打算呀?”
掌柜的没吭声,眼睛还是在玉器上打量。
洗玉又问:“爸,这可是我一辈子的大事儿呀,您怎么一点也不着急呀?”
掌柜的说:“是你一辈子的大事儿,也是咱们家的大事儿,我怎么不着急……”
洗玉说:“可我看出来了,您打心眼里不着急。”
掌柜的说:“我不是不着急,我是要好好掂量掂量……”
洗玉干脆挑明了说:“爸,我知道,您对穿石有点不放心,是不是?”
掌柜的看了洗玉一眼:“你既然说在明处了,爸也不绕圈子,对李穿石呀,我原本是一百个放心的,可是眼下我可不敢说了……”
洗玉赶紧说:“爸,穿石跟日本人是走动多了些,他跟我说了多少次了,日本人势力大,连政府都怕三分,他吃那碗饭的,也是没有办法的事儿。自从定了这门子婚,他跟日本人接触更有了为咱们全家好的意思在里边,您难道看不出来他这层心思吗?”
掌柜的说:“他跟那个小野可不是一般的关系,眼下小野在日租界拉武装,铆着劲要跟东北军干仗,李穿石就当拉皮条给日本人招兵买马的主儿。东北军已经闻到风了,将来日本人一走,人家一准儿拿他当汉奸治罪!我把闺女给了他,不是往火坑里推吗?”
洗玉忙说:“爸,我可是知道穿石的难处,眼下日本人就是得势,他要混事儿,就免不了给日本人笑脸看嘛。您不也常说要我们“温”呀,“润”呀,能忍就忍嘛?”
掌柜的说:“你可别糟蹋那两个字儿!忍可不是这个忍法儿,忍,要忍的有骨气,退一万步说,咱可以当奴隶,也不能当奴才,特别是不能帮着日本人去算计中国人!”
洗玉说:“爸,没那么严重。就算穿石有什么差错,他还可以改嘛……
掌柜的叹道:“孩子,在咱们中国,什么错都可以该,可就当汉奸这一条,没救了……
洗玉叫:“爸,您拿到什么真凭实据了,就说穿石就一定当汉奸呀?”
掌柜的倒被问住了:“……哼,可他那个人品,悬!”
洗玉还要辩解,掌柜的接着说下去:“你大姐夫告诉我,李穿石从你二姐手里把这库里所有玩艺儿的清单拿走了,你知道这事儿不?”
洗玉迟疑了会儿,点点头。
掌柜的气恼地问:“啊,你们都知道,就偏偏地瞒着我!平日里你们一口一个孝顺的,原来就这么孝顺我呀?你说,李穿石要那个清单干什么?他究竟打的什么鬼主意?”
洗玉跺脚道:“爸,您别净听大姐夫的挑唆,您就不琢磨琢磨他为什么要在您面前败坏穿石呀?”
掌柜的说:“败坏不败坏我还分得出来好歹,他要那清单明摆着就是没打好主意”!
洗玉:“爸,我早就想跟您说,可顾及大姐的面子我就装哑巴了。今天既然说到这儿了,我也就管不了那么多了。穿石为什么要一份清单,因为大姐夫早就打算独霸咱们的这份家产了,李穿石看着不公,才要拿一份清单留备份儿,万一……”
洗玉说到这儿立刻紧咬住嘴唇,才没把下面的话说出口。
掌柜的吼道:“万一什么?说出来呀?万一我死了他好跟陆雄飞分家产是不是?”
洗玉也慌了:“爸……不是那个意思……其实就是……就是个……假设……”
掌柜的愤怒地:“假设?假设我死了对不对?呸!我赵如圭才五十岁,还能活上几十年呢!假设?!”
洗玉都快哭了:“爸,穿石压根就没那个意思嘛……您干嘛要往歪处想呀?”
见洗玉这样,掌柜的也和缓些口气:“得,得,你也甭抹泪儿,我又没说你什么……”
洗玉恨恨地跺脚说:“我就知道,您生这么大的气,都是大姐夫捣的鬼,从一开始他就横挡竖挡的不叫穿石进这个家门儿!”
掌柜的问:“这话怎么讲?”
洗玉:“您难道看不出来么?陆雄飞心贪着呢,他早就放出风来了,咱们赵家没儿子,等您百年之后,这赵家的家产就都是他的了。他就怕穿石进了这个家门儿,多了一个跟他抢家产的主儿。他就是个脏心烂肺!穿石是政府的职员,一辈子有薪水吃饭养家,根本就没指望靠分什么家产混饭吃,他要那清单就是提防大姐夫的。”
掌柜的叹口气,他何尝不知道陆雄飞的心思,只是闷在肚子里装不知道罢了,现在叫女儿挑明出来,叫他很不是滋味儿。沉了沉说:“我不是一时半会儿还死不了吗?这家产将来怎么着,由得别人么?先不说你大姐夫怎么想,你跟李穿石的结婚的事儿还是要再掂量掂量。”
洗玉急了:“您是不是不打算让我跟穿石结婚了呀?”
掌柜的说:“我说了,兵荒马乱的,不是办喜事的时候……”
赵洗玉跺脚道:“爸,我们结婚的日子是早就定下来的,亲戚朋友,街坊邻居都打招呼了,您说不结就就不结了,我这脸往哪搁呀?
掌柜的说:“我知道,这一来咱们赵家要丢面子,可是这节骨眼上,咱们不能犯大糊涂。挑明了说吧,他李穿石将来是个什么我心里没底,咱宁叫亲戚朋友,街坊邻居今天笑话,也不能往后咱们吃后悔药!”
洗玉说:“要说跟日本人穿一条裤子的倒是他陆雄飞,他那脚行赚的钱还不都是日本人给他的好处,照这个理儿,我大姐也不应当嫁给他了。”
掌柜的说:“洗玉,爸是最疼你的,仔仔细细地选这个女婿还不是为了你好,老话说,男怕选错行,女怕嫁错郎,万一万一你要是选错了女婿,我怎么对得起你在九泉之下的娘呀?”
说到娘,洗玉泪珠儿又“叭嗒叭嗒”掉下来:“我妈要是在,我也不受这份欺负了。”
掌柜的说:“洗玉,你可是一向懂事听话的,眼下你受了委屈爸还可以出面替你说话讲理,就怕我不在了那一天,你又没有哥们兄弟,你再受了委屈找谁替你去讲理呀?”
见掌柜的眼圈儿也红了,洗玉就不再忍争辩下去了,
几天过后,掌柜的就找来李穿石说了推迟婚期的事儿,李穿石自然早已听洗玉讲过,心里有准备,虽然不高兴,倒是没有当面跟掌柜的掰扯,只是说要跟家里长辈禀报,再来商量。
洗玉憋了一肚子的火儿,就跑到大姐面前发了陆雄飞的牢骚。叠玉自然要埋怨陆雄飞几句,怪他不该把李穿石向怀玉要清单的事儿告诉掌柜的。陆雄飞认定是李穿石窜捣洗玉在掌柜的面前给自己上眼药,就越发地恼恨李穿石。听说掌柜的已经推迟洗玉与李穿石结婚的日子,他暗暗叫好,便又在掌柜的面前加油添醋地说李穿石的孬话。洗玉又把这些说给了李穿石听,李穿石认为掌柜的推迟婚期一定是陆雄飞窜捣的,就越发恼恨陆雄飞。他便跑到小野面前去说陆雄飞的孬话,说他存心不派自己的人马到日租界。小野就质问陆雄飞,我让你在码头上赚了那么多的钱,为什么到了关键时刻你还跟我有二心?陆雄飞自然想到是李穿石在小野面前给自己使的坏,更是对李穿石恨得咬牙根……这两人的怨恨就这么一报还一报的越积越深,到了后来,两个人见了面儿竟谁也不搭理谁了。
到了十月二十九号,也就是原定的洗玉结婚日子的头一天,李穿石突然进了家门儿,说要跟掌柜的商量转天跟洗玉结婚的事儿。
掌柜的没料到李穿石会来这一手,就有些上火儿:“穿石,我前些天不是跟你说过了吗?这兵荒马乱的,结婚的事儿过过再说嘛。”
李穿石说:“您是跟我说过不假,可当时我也说了,回去要跟我们家的长辈们商量商量,我们家长辈们都不同意改日子。”
掌柜的问:“不同意?怎么个不同意?”
李穿石:“我爸说,结婚大典是大事儿,日子也是两边长辈敲定的,不能哪一边随随便便就更变的。”
掌柜的听他那没大没小的口气,就越发地来气:“为什么变日子我上次都跟你讲得清清楚楚的了,你难道没跟家大人说明白吗?”
李穿石:“说了呀,反正我们家就是认准了,结婚的日子不能变。我爸和家里的亲戚们都已经到了天津,就等着喝喜酒呢。”
掌柜的问:“明天就十月三十,我可是嘛也没准备,你们拿什么结婚?开玩笑!”
李穿石说:“结婚典礼的一切一切我们家都准备好了,您就不用再操心了。明天一早我就来迎洗玉。我也代表我们家的长辈,请您老人家和全家人出席喜宴。”
掌柜的把脸一扳:“李穿石,你得弄明白,是我们赵家招赘娶女婿,不是你们李家娶媳妇!你回去吧,有话我去跟你爸爸讲。”
李穿石说:“我爸说了,只要明天结婚典礼顺顺当当的完毕,两家就变成一家了,他愿意到这儿见面说话。如果哪一方食言不守信用,还有什么话好讲呢?明天见了。”
说罢,李穿石就出了门儿。
掌柜的立刻就冲洗玉发起火:“李穿石的口气怎么这样狂?是不是你们两个都商量好了?”
洗玉说:“商量不商量人家都会有想法,说妥了的事儿咱们家说变就变,这事儿摊在谁的头上谁都得生气。”
掌柜的说:“听你这口气好象我们家缺理儿似的,为什么变日子你难道不明白吗?”
洗玉说:“爸,您那个理由站不住脚的,穿石没有大姐夫说的那样坏!”
掌柜的说:“是好是坏要等过了这一关。等我看清楚了他确实是个规矩人,你再进他们家的门儿也不迟。”
洗玉又为李穿石辩解了一番,爷儿两个掰扯了半天,不欢而散。
听说李穿石转天硬要来接亲,陆雄飞很气不愤。第二天他特意没去码头,还说:“我倒要看看,李穿石敢跟老爷子较劲儿,真的来迎亲?”
叠玉说:“我妹妹的事儿有爸作主,轮不上你出来挡横儿呀。”
陆雄飞:“我儿子都姓你们赵家的姓了,这节骨眼上,你们赵家的麻烦我能不管吗?”
叠玉说:“洗玉自己愿意嫁给李穿石,我这个当姐姐的都插不上嘴,你当姐夫的管得了啊?。”
陆雄飞说:“你们女人头发长见识短,难道就看不出来李穿石那个小白脸一旦进了这个家门,就是祸害吗?!”
正说着,就听见外边传来吹吹打打的声音,全家人奔出来一看,果然是李穿石带着一辆披红挂彩的西洋轿车,还带着一队洋鼓洋号,吹吹打打的走了过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