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习书画背后的艺人人格自觉
习字学画,交往文人雅士,四大名旦都有故事。梅兰芳1915年开始学画,拜师北京画家王梦白。之后,他又通过齐如山和冯耿光,结识了陈师曾、金拱北、姚茫父、陈半丁、齐白石这些名家。2006年,有梅兰芳手绘兰花、王梦白题字的一把折扇,在北京保利拍卖会上估价近2万元,以名保画,藏家喜欢的就是其中这些故事。荀慧生下死功夫学文化,传他曾从头到尾抄了整三遍《红楼梦》。荀慧生还有绝艺,每演成名剧目《丹青引》,必在戏台上当场作画,四句唱词唱完,一幅画就能展现在观众面前,博得满堂彩,后来他也正式拜师海派书画大家吴昌硕。尚小云也善书画,尤其好字画古玩收藏,1959年从北京移居西安后,他将自己66件珍贵收藏捐献给了当时的陕西省博物馆,其中有明代倪元璐的行书条幅、周之冕的花鸟画,清代石涛的山水条幅、八大山人的草书、郑板桥的书法对联,鉴赏水准令人惊叹。
“民国后,艺人的人格自觉开始滋长。艺人追求文化修养,为的也是完成这个人格的转变。”中国艺术研究院戏曲所研究员龚和德说。“那个年代,能书能画,是读书人的基本素质。艺人对自己的标准高了,就想用读书人的基本修养来要求自己。”赵珩听老辈说过,不光是四大名旦,唱老生的时慧宝,字写得最好,余叔岩的书法也不错。程砚秋自己说的一段话,也让人体味到艺人读书学画的心性,并非只是求得通文识字懂些风雅:“读书能知天地之大,能晓人生之难,也能让人有自知之明,有预料之先,不为苦而悲,不受宠而欢,弃浮华,潇洒达观,于嚣烦尘世而自尊自重,自强自立,不卑不俗……”在四大名旦里,他被认为最有文人气,“罗瘿公指导程砚秋,那是真正教,真正学。”龚和德说。梅兰芳的“梅华书屋”,程砚秋的“御霜?书斋”,往来有鸿儒,名气都不输给同时期那些文人名士的书房。
从1937年起直到逝世前,程砚秋大部分时间都住在报子胡同18号的宅子,现在改叫了西四北三条39号。这是一座朝南的两进院落,现在还住在院里的程家老三程永江先生指给我们看,前院三间半正北房就是当年他父亲的“御霜?”。从他记事起,不管搬家到哪里,对书房父亲都要郑重安排,也是他们兄妹几个好奇打探的地方,里面的布置至今记得清楚:
“我16岁以前,大约在1936到1948年间,我和二哥基本天天陪伴父亲。我五六岁的时候,家里还住在什锦花园,三间西厢房是父亲的‘玉霜?书斋’(那时程砚秋尚未改字玉霜为御霜),有一间专给我们孩子念书用。印象里,俞振飞先生经常在书房里和我父亲一起说戏,我和二哥趴在窗户外偷看,父亲不让,看见就轰走。1937年搬家到报子胡同后,父亲把书房安置在前院的北房,我记得屋里有沙发,茶几上铺着很漂亮的绿绒桌布,一座紫檀屏风,上面有金仲荪先生题写的诗。书柜靠东墙放,印象深的是里面那套线装本《四库全书》。西墙上有幅大中堂,是杜心武先生写的。正梁上挂了邵章先生为我父亲题的匾,‘雅歌投壶谈棋说剑之轩’。”
程砚秋的这个“雅歌投壶谈棋说剑之轩”,曾因了名字的雅,被人拿来和清代名士高士其的清吟堂、查升的淡远堂做过比较。程永江记得,每年入秋,父亲总在书房里插上桂花,满屋生香,来了客人都在书房里接待。“梨园行的老人常来找父亲,不过说戏、吊嗓子都不在书房了。常去书房坐的客人,我记得有过陈叔通陈老,还有吴祖光、文怀沙。”从前“御霜?”的旧物,留下来一件鸡翅木的大书桌和一条琴桌,程永江屋里挂的那幅山水画轴,也是当年他父亲和师友们在书房小聚时留下的笔墨,款题“遥青画松,慎先添瀑”——“遥青”是授艺四大名旦的王瑶卿,“慎先”是人称“夏山楼主”的名票友、古玩鉴藏家韩慎先,题字者为名士金仲荪,他在罗瘿公身后替程砚秋编写剧本多年。
程砚秋的藏书,在行里公认是拔尖的:古典名著,笔记杂文,更多是戏曲刻本和抄本。2005年秋,中国嘉德拍卖公司征集到1200册程砚秋藏《玉霜?戏曲钞本》,北京大学图书馆得到消息后,以500万元购买收藏,并用两年时间完成专业修复,向读者开放阅读。嘉德古籍善本部门主管李东冥认为,这批钞本无论从传承还是规模上,都称得上“无出其右者”,其中如清顺治十年钞本《太平钱》等,属于珍罕古籍,对研究清代以来戏曲艺术的发展有极高的史料文献价值。得到这批藏书后,李东冥曾向已经90多岁、被梅兰芳在书里称为“行家”的京剧研究大家刘曾复老先生请教过:“他告诉我们,这批钞本非常有名,当年一部分被程先生收藏,另一部分在梅先生手中。”过去的艺人都有自己的独门绝技,钞本里保存有大量珍贵的工尺谱和身段谱,北大图书馆请来深谙戏曲的老教授,对照着当场就能表演。北大图书馆善本部主任沈乃文说,这批钞本是程砚秋先生倾力从民国两位藏书家手中得到,一位姓曹,另一位姓陈。专家在修复过程中发现,程砚秋先生曾请人对部分钞本做过认真的整理和勘校。
“有段时间,我见父亲常捧在手里读的是一明代手抄本《渔家乐》,后来听他说,是想把它改成京剧来演。”程砚秋嗜好藏书,也不全是出于搜集艺术资料的目的。他的藏书里,有一部分是罗瘿公去世后留给他的。在清末民初那批名士文人里,罗瘿公的藏书颇有名气,他偏重搜集史料,据此写成《庚子国变记》、《中日兵事本末》、《割台记》、《中俄伊犁交涉始末》等书,受到近代史研究者重视。罗瘿公读书和藏书的喜好,直接影响到他把手教养的程砚秋。在程永江的印象中,他父亲最爱读《史记》和《汉书》,“书房里还有全套的《故宫周刊》,介绍文物典故和历史知识的画册。父亲特别喜欢看这些”。
对戏行,“我不是世家出身”这句话程砚秋常讲,也愿意讲。程永江说,父亲由满人贵胄而家道中落进入戏行,心中有的是不甘,再不肯让孩子学戏。在四大名旦里,程家是唯一没有孩子再进梨园行的。三个儿子,老大学化工,老二学无线电,老三学了美术。唯一的女儿,做的也是会计行当。程永江说他大哥曾经很迷唱戏,1933年父亲在欧洲考察那段时间,祖母偷偷让他大哥跟鲍继祥学唱老生,父亲回国后听说此事,大怒,立刻决定将只有10岁的儿子送到国外,去瑞士留学,祖母和母亲的眼泪也不能使他让步。
“我父亲去欧洲,始终认为自己是以大学生身份去考察而非艺人出访,所以一定要自己学习语言,方便交流。他请了教习每天学法语,最后达到能用法语发表演讲的程度。”程永江近年整理了程砚秋旅欧日记,里面对学习法语这段经历有详尽记录,比如他在民国二十一年即1932年3月12日记下的课程安排:“九点学法文。法文教习从12日起,每星期二,五至六(点),(星期)三,五至六(点),(星期)四一点半至二点半,(星期)五、六,六点半,早十至十一点。”4月上旬,因为社交活动安排频繁,他有几天没能按照时间表上课,都特别在日记里记下,提醒自己,那天“未念法文”。
对于从前的角儿和捧角的人,角儿完全是被动接受的一方,到民国艺人和文人的师友关系建立之后,角儿有了主动交往的愿望和努力。赵珩说,艺人和文人的这种师友交往,梅兰芳应该说是开风气之先。梅兰芳的儿媳屠珍在《京城艺术沙龙——无量大人胡同24号》一文中写道:“无量大人胡同内梅先生的客厅‘缀玉轩’成为人文荟萃的地方,真可说是京城一处‘艺术沙龙’。梅先生的文学修养和历史知识,就是在众多友人谈文论艺、臧否人物、上下古今、无所不及的氛围中,得到了熏陶和提高。”1912年,齐如山给梅兰芳写去3000字长信而不敢上门拜访,担心招来非议。十几年后,在无量大人胡同24号居住期间,梅兰芳从容登门,主动拜访音乐家刘天华,请他用五线谱记录自己的演唱。两年后,《梅兰芳戏曲集》正式出版,成为中国戏剧史上有里程碑意义的著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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