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剧《纪念碑》

　　撰文/杜晋华

　　“战争，让女人走开。”这一定是一个自大的男人所言。她们从来没有远离战争，从来是以更多样的身份、更加复杂的命运、更悲剧的色彩，卷入战争，经历战争，体验战争。比如，《纪念碑》里的梅加，一个被奸杀女儿的母亲，一位被仇恨绝望裹挟而选择报复的母亲，饱受折磨的她让战后重建的生活变得如芒在背。幸运的是，奸杀了23名女孩的士兵斯特科，这位母亲的疯狂，让他看到自己的罪恶和忏悔。8月21日起，国家话剧院的舞台上，《纪念碑》在13年内第四轮重建，战争的残酷也再一次洗礼麻木茫然的灵魂。

　　鲜花在哪里？

　　鲜花在姑娘的怀抱里；

　　姑娘在哪里？

　　姑娘在小伙子的怀抱里；

　　小伙子在哪里？

　　小伙子在战场的怀抱里；

　　战场在哪里？

　　战场在坟墓的怀抱里。

　　坟墓在哪里？

　　坟墓在鲜花的怀抱里。

　　——鲍勃·迪伦为越战演唱《鲜花 战场 坟墓》

　　“强奸是战争的一部分”

　　“大概每隔三天，我们就去集中营，拉出女人干那事儿，之后把她们带到林子里，再干一次，然后把她们全都杀掉。一个姑娘，你只要碰上就可以……打仗时，这种事没人追究。强奸是战争的一部分，人人都这么干。”士兵斯特科一出场便是一个理直气壮的死刑罪犯，19岁的他粗鄙不吝、破罐子破摔到行尸走肉。如果强奸也是战争中的一种命令，他绝对是一个服从如山军令的好士兵，尽管他强奸的第一个对象便是自己有好感的女孩。生命的尽头，他以一颗初恋少年的心回忆着这桩以鲜血做底色的恋情。开场长达14分钟的独白曾让2000年首演的主演段奕宏被认为是“精神病”。

　　执行死刑的电椅没有电，这让已经做好赴死准备的斯特科开始惊慌。比鲜血更刺激的是回忆并舔舐鲜血。他神经质且猥亵：“你是处女吗？你想和我干那事吗？你干过那事吗？你想让我用力干你吗？”大概他唯有沉浸在此种累累战果时，才能克服自己的恐惧。一个遇害女儿的母亲梅加给了他第二次生命。

　　梅加的女儿，“一个漂亮的年轻姑娘，她有着齐肩的长发，像母鹿一样水汪汪的大眼睛……”可是“(战争的)这个世界还容不下高贵和美丽”。她的女儿也在被斯特科奸杀的23名女孩当中。

　　她给了他两个选择：像奴隶一样跟随着她，或者被就地处死。贫瘠的土地上，两人饥不裹腹，但彼此精神的折磨一直在加剧。愤怒而疯狂的母亲割掉了“奴隶”的耳朵，让他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告诉他女友也是被强奸的事实。

　　梅加并无快感，这不是复仇者与施暴者的较量。从战争一开始，就没有赢者。彼此伤痕累累的二人，在国家话剧院的黑煤灰堆成的舞台上，试图寻找着一抹亮色。

　　已经被战争改变了人生的梅加所求的不过是斯特科说出小树林中发生的真相。“真相”！“为什么没有真相？”“这是真相吗？”“我要你说出真相！”“我把真相忘啦！”但当斯特科真的开始描述被自己奸杀的姑娘们并从废墟里一具一具地挖出她们的尸体时，梅加崩溃了，她一心要杀死眼前这个凶手，斯科特说，“其实你和我一样，也是个凶手”。梅加顿悟，“足够的恨，会把任何人都变成杀人凶手。”

　　“我很抱歉。原谅我。”

　　战火烧过的舞台上，焦黑的断木残垣横亘在粗糙的煤灰沙土上，斯特科和梅加刨石的双手扬起了一些灰尘打在前排观众面前，已有不堪残酷的观众开始掩鼻，一具具足以以假乱真的尸体在舞台中央堆成“纪念碑”。

　　重口味的这一幕被观众提出建议，“话剧是否也应该分级？”或者，唯有具象的虚假的死尸才能表现残忍？还是这些破破烂烂的人偶在一定程度上破坏了整部剧的完整和真实？查明哲曾经解释过，“按照剧本的提示，纪念碑就是死尸搭出来的。虚了，可能很美，但不是我这里要的。这里要的是真实，把真实揭示出来，就要那种残酷。”

　　导演似乎拒绝让演员和观众获得答案再散场——魏格纳原剧本里，二人最后有了沟通的可能，但国话舞台上的梅加做不到。“我很抱歉。原谅我。”绝望的母亲一把推开斯特科的手，撕心裂肺地嚎叫，情绪一泻千里，但仍不能让母亲释怀，用力过猛的表演让全剧酝酿的绝望和悲伤像是一只开始泄气的气球，最让人无以言说的或许是反其道行之，适度的压抑不发。

　　舞台上升起23条洁白飘扬的裙子，这大概是全剧除了那只经由梅加送给斯特科的已经残废的小白兔之外，唯一的一抹亮光。看到剧本时，查明哲想到的是“奥斯维辛集中营毒气室旁堆积如山的女性高跟鞋，血流成河的南京大屠杀里一半多女人的血液，十几万东南亚慰安妇终生都在漫漫长夜中哀度……”女人本该纯洁柔美的本性被掩盖，导演于是用白裙子为旗，用白对比黑，美对比丑，祭奠被战争吞噬的女性。无需原谅，也不可原谅。

　　这是查明哲的“战争三部曲”之一，其二为《这里的黎明静悄悄》《死无葬身之地》，他擅长特殊情境下的严厉拷问。加拿大剧作家考林·魏格纳的该剧1995年在加首演后，次年便获得加拿大总督文学奖。吴朱红翻译此本后，查明哲一眼相中，2000年《纪念碑》在中国首演，主演张凯丽因此获得中国戏剧最高奖项梅花奖，在当时实验剧充斥舞台之时，这部赤裸裸的写实剧首演就被评作“为中国话剧补钙”。当时的中国艺术研究院话剧所所长田本相曾说：“我们既有战争的经验，更有‘文革’的经验，我们所缺少的，是对于历史或现实人生的严肃思考。”

　　13年后，舞台上的战争戏似乎仍未摆脱暴力美学，尸横遍野、血流成河，以复仇为快之时，更加温厚的查明哲要告诉观众，战争到底是什么？“战争是战争。”

　　梅加一直要求斯特科做出自己的“选择”，崩溃的斯特科喊道，“你不能选择正义而被杀死，在死后又去夺取胜利！”这不是悖论，恰是编剧和导演留下的另一个等待观众回答的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