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立群

马三立资料图

　　李立群/文

　　大陆有一位相声演员名家马三立，大名家，天津人，经常用天津话演出单口相声，普通话也用。讲的段子短的约五分钟，长的约二十五分钟（长的多属双口相声）。“看”他的或“听”他的表演，会让人开窍，你会从他身上看到相声这种表演和文化，为什么会在北京或天津衍生出来，因为他的表演，看不出来是背过稿子的，就好像由他嘴里发生一个记忆中的叙述而已，好像他都真的亲身经历过。他很平静地说着，或者无奈地，偶尔顽皮地，绝不故意煽风点火，永远是四两拨千斤的高招，去轻松地抖出一路的包袱。

　　他的语言、节奏、思维，以及他所说的故事，透露出来的文化、气质里的“喜”气和中国人的一种“贵”气，都很北方，或者说更北京、天津，而京、津一带的语言和文化如果是一种环境，那么马先生的相声表演，就如同在这个环境的春天里，开出了各种不同的、带香味儿的花。

　　他还不是“为了”春天而开的花，他是在春天里自然就开放出来的花，他练到了，看到了，培育到了，被环境营养到了，等到了“春天”，他就开了。所谓的“春暖花自开”，等你正感谢他，为人们带来了这么多喜悦的春天的时候，他又用他的晚年，还告诉了你：别客气！不要因为“惜春”，而忘了还有夏、秋、冬！然后安静地走下了人生舞台。他的一生，所有的一切，对我来说，就是艺术“家”。不再徘徊，到家了。

　　台北往乌来的公路边，有一站叫“屈尺路”，右转进入屈尺路，下坡，两边有商店、住家，安静、悠闲，路底又逢上坡，有沿山而建的五六栋公寓，百来户房间，盖好有二十年或更久了，它是“内政部”北区的一个养老院，环境清幽，景色宜人，好山好水，好无聊！老人们动作都慢，大家自己互相也都知道；这个养老院只接受身体健康、生活能够自理的老人，也就是说要活得还有一点基本尊严的人。在那块园地里的老人，想想自己的亲人，看看电视里的别人，在走廊三五成伴地坐着聊聊天，人生如果是战场，他们这一批老兵，已经完成许多光荣的任务，“奉命”准备撤退了。人生如果是道场，我好羡慕他们可以如此安静又有礼貌，虚怀若谷，卧虎藏龙的，大有人在，如今却也都“一任阶前点滴到天明”……

　　不管人老了，是有钱、没钱，住在养老院还是与家人同住，都得乐天知命，都不能出问题——出了问题，其实谁也不能真帮上什么忙，老人们心里比谁都明白，他们也明白这年头，人们都喜欢老房子、老家具、老车子、老古董、老文化，就是不喜欢老人。如果是你，你要怎么去经营和看待你的最后那几年，才能让你觉得不后悔、不抱怨，还能任劳任怨还认真地活着，动作都很慢地活着，然后走下人生的舞台？

　　马三立老先生九十多岁在天津的养老院里住了十几年；“内政部”这个北区养老院，我在里面住了一个多月。因为我妈就住里面，我回台北陪她过年，屋子很小，其实妈妈一个人住就不够大了，再塞进我和我的皮箱，妈妈睡床上，我睡地上，她很高兴，今年八十四岁了。我白天出去看朋友、办事，晚回来了一些，偶尔妈妈会自己睡地上，把床留给我，我跟她说不要这样，她说她起得早，地上不会有人绊到她，我是又惭愧又感激，她，还是挺高兴。

　　从马三立先生一个老相声艺术家，一朵在春天里不是为了代表春天而开放的花，而是感受了春天的温暖、生命的美好而开、而放、而盛放，似乎由衷地在对世人说“你好吧？”对自己的生命说“是！”的一朵花。又说到屈尺的“内政部”北区养老院一批一批的老人们，在那里撤退、去、离，他们是永远开着的花，还是已经要凋零的花？没有了对于生命由衷的喜悦，把养老院里装点得再艺术，老人们也无法驻足欣赏，反而是池塘里刚刚长大的鱼儿，在池里快速地游来游去，倒是常让老人们傻看半天的一种沉浸，早晨的山中空气，反而是老人们绝不愿错过的一种沐浴。

　　看一万遍马三立的相声表演，可能依然可以笑一万遍，但是依然挽不回“春天”，那个曾经在每一个人生命中经过的“春意盎然”。年轻时候的我，不知道什么叫慈祥，不知道什么叫检点，更不知道什么叫“不敢为天下先”，只知道胡鸣、乱放地在无数个春天里。殊不知，原来以前的我，是先过了夏、秋、冬，才可能略知道什么叫“惜春”；妈！让我在你身边多过几个年吧！

　　好花就像一个好的作品，是创作者的心灵在创作的过程中，仿佛接触了永恒，认识了永恒，尤其是当他们在老人院里做最后绽放的时候，充满了我这样欣赏者的心灵，成为一种对我这种人的救赎。那些眼前的生命，那花，开得多艳、多干脆啊！虽然这世上有这么多种不同的花。不多说了，先让自己搞清楚什么叫“春”吧！瞎春、乱春，可是会春出问题的，什么人，都不能出问题啊！

　　任何时候，哪怕是夜深了，我从外面归来，看到养老院里的走廊边、榕树下，摆着的一些空椅子，我仿佛依然看到他们在聊天。我演的戏，会让人有这种感觉吗？答案是一个很深的洞。

　　2006年3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