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叁章·讲述

　　杜琪峰：我曾经一星期天天骂自己

　　面对媒体的杜琪峰和传说中的杜琪峰大相径庭，温和、品位，一副绅士的模样，或许正如他所说，他只有在工作时才不由自主地去骂人，也或许如他自己所说，大约只有周星驰、李安才称得上天才，但就是这样一个自称没天赋的人，已然为神。 采写_本刊记者 刘倩

杜琪峰

　　25年的警匪片之路

　　“我并不想去挑战国家的方向”

　　南都娱乐周刊：拍《毒战》对你来说的意义是？

　　杜琪峰：如何协调整部影片在商业性上和风格上的配合，这是我们要衡量的。在香港从来没有一个部门会来干预你怎样去拍电影，但在内地要有公安、电影局的审批，首先精神上就要解决这两个问题，不是一下子就会明白的。我并不想去挑战国家的方向，那不如不要拍。既然做一件事就要好好地去做，明知道难但还是想去做，这是自己选择的。《毒战》是港产导演少有能拍的全国的警匪片，就是因为少，所以我才想去做，内地是需要一部警匪片的。这个版本作为第一次在内地上映的警匪片来说，我和韦先生都是满意的，当然也有很大的进步空间。我认为警匪片在内地也有很大的市场。

　　南都娱乐周刊：是否人物出场的方式、造型感和动静结合的爆发性会永远存在？

　　杜琪峰：应该有这个点子在，是否永远不敢说，但是会有这种力量在里面。

　　南都娱乐周刊：风格是由你的喜好和性格决定的吗？

　　杜琪峰：可能和个人的性格有关，但是都要我和韦家辉先生能合作得好才行，因为我们都知道一部电影应该如何去拍，每个戏都有自己的主题，都有属于独特的点，《毒战》这样的影片就应该每处都有一个爆发性在，《毒战》是边拍边写的，现场给演员的剧本都是修订过的，韦家辉先生在每次拍摄完毕后会在酒店看片，然后会对剧本做出调节。

　　偶像的自我辨析

　　“周星驰、李安才叫有天分”

　　南都娱乐周刊：你觉得你是个有天赋的导演吗？

　　杜琪峰：没有。我完全是靠喜欢，英文上说passion, 其实我能力很低，没天分。有天分的人不用多做事，他的点子会越来越多，就像周星驰、李安都属于有天分的类型，你看李安拍的电影，类型有很多的。

　　南都娱乐周刊：一提到杜琪峰，很多人会下意识地说：“他是我偶像”。

　　杜琪峰：我不年轻怎么成偶像？真的很奇怪。基本上我在内地的时候很少，完成拍摄后就会离开，内地给大家看到的都是我的电影。而且我又不喜欢被访问。

　　南都娱乐周刊：不喜欢被访问是否是你的一种傲娇？

　　杜琪峰：我觉得在访问中我会无法说我自己想说的话，我都是说大话。有些访问的人质素也不是很高，很多都没有看完我所有的电影。国外一些访问我的人，80%都看完我所有的电影，连我自己都忘记了的角色他们还是会记得的。

　　南都娱乐周刊：观众的意见对你来说重要吗？

　　杜琪峰：喜爱我电影的观众也是重要的，但不是他们决定我去拍什么电影，人会随着年纪不同，成长不同进而思维不同。要我走回头路，除非我吃了仙丹。我现在都已经57岁了，还有观众叫我回去拍《天若有情》，我怎么知道现在的《天若有情》是怎样的呢？！现在也不可能让我再拍《阿郎的故事》，那太煽情了，太假了。

　　南都娱乐周刊：大家说你是偶像，似乎还有另一层意思：杜琪峰是有天赋的，是一个无法超越的神。

　　杜琪峰：没办法，大家都这样认为。偶像归偶像，天分归天分。我很简单地解读我自己就是，我爱，我喜欢。我在加拿大试过一个星期里天天都骂人，骂自己什么都没做，无所事事。问我自己在加拿大在干些什么。

　　厉害的脾气

　　“我很紧张钱能否拿回来”

　　南都娱乐周刊：你的火气从何而来？

　　杜琪峰：紧张。紧张每一样东西的效果是否我想象中的那样。我算是一个没有忍耐力、如急性子的人，紧张害怕效果能否达到要求，害怕时间过去了，钱花掉了都浪费了。我会很紧张我花掉的钱能否都拿回来。

　　南都娱乐周刊：紧张是否也说明你是一个缺乏安全感的人？徐克说过他要在厕所放很多卷纸，这样才有安全感。

　　杜琪峰：下次见到他帮我转告他，杜琪峰叫你不要拿厕纸堆厕所了，拿一部电话进厕所，打电话叫别人拿一箱来都可以。

　　南都娱乐周刊：你有中年危机吗？

　　杜琪峰：每个人都会经过这样的蜕变时代的，最大的敌人是你自己，这不是我们能阻止的，这是一个生理过程。很多人在这个时候会脾气变差，会患抑郁症，会觉得做什么都不妥当，有灰念，这是过程有多久，没有人知道，是你自己在斗你自己。

　　南都娱乐周刊：很多人很好奇，你不爱去电影节领奖、接受访问的热度也不高，这种风格的确立是否是建立在有思考的自我塑造之上？

　　杜琪峰：不会，这就是我自己，是无法扮演一个角色，比如说杜琪峰很凶，我不是装凶的啊，不行我就是会骂人啊，不能装。这很容易露馅的。

　　港片坚者的幻灭

　　“我不是扔下香港去世界各地”

　　南都娱乐周刊：你是否会介意大家说杜琪峰其实也就是一个“电影工匠”？

　　杜琪峰：没关系，我觉得别人怎么说是别人的事，只要自己心里有做检讨，例如有人看完我的电影说我刻意、商业，那我就会去看一下自己真的是否是这样，有时候这些意见会令你改变了自己，别人可能就是对的，虽然你不承认，但心里面会知道的。当然也有人会不知道，但是知道的人没必要告诉所有人他知道多少。所以你如果问我，我应该回答你说“我不会回答你的问题。哈哈。”

　　南都娱乐周刊：在《毒战》之后，是否有放弃香港的迹象？

　　杜琪峰：我是香港出生的，我很喜欢香港，在香港电影的成长里面将我很多的理想放了进去，我的生活、家庭和产业也来自电影，作为香港的本土人我很支持香港的电影，我不是扔下香港去世界各地，我去世界各地拍戏是可以的，但只会觉得自己是那个地方的工作者，不代表我放弃香港。

　　南都娱乐周刊：你为什么是最后一个才真正北上的香港导演？

　　杜琪峰：在1997年很多人离开香港，去好莱坞，去内地发展，有些人连香港的办公室也关门了，我为什么没有走，我觉得在香港我还有能力做得更好，我还有情怀在里面，我会以香港作为拍电影最重要的机会，但是我不会放弃内地。我也希望内地导演来香港拍摄，我会尽力帮助你在香港拍，但是好像没有多少内地的导演来香港拍电影，香港那么自由，怎么说都可以，他们为什么不来？可能他们怕来了日后就回不去了。

　　南都娱乐周刊×韦家辉

　　“他越来越宽容，越来越好玩了”

　　采写_本刊记者 叶晓萍

　　南都娱乐周刊：你和杜Sir、银河创作组的合作方式如何？

　　韦家辉：我和杜先生合作的时候，他很尊重创作，会很放心，通常说创作就是家辉搞定。他甚至放心到，到现场才知道今天这场戏大概是这样的。也因为他天分很高，一收到剧本之后就能拍得很好。我们(创作组)又再看看他拍的东西，他这样处理，或者演员这样的演法，我们也会随之修改变化。

　　南都娱乐周刊：你们曾经需要磨合吗？

　　韦家辉：我们运气很好，我们是一拍即合的。(你们多年来是否有过大的争执？)没有，因为大家本来就合拍的，否则也不会合作这么多年，而且大家互相尊重对方做的事。比如我写这样一场戏，他今天未必会理解，但他相信必定有原因，如果我写了一场戏他那样拍，我相信一定有好处的。

　　南都娱乐周刊：从TVB后期到现在你们分分合合，感觉彼此有何变化？

　　韦家辉：其实大同小异的，阿杜年纪也大了，(笑)但我觉得他越来越宽容了，他现在越来越好玩了，对人越来越亲切了。其实他对人很好，只是有人可能看他很凶，其实他对身边很多朋友、工作人员、演员都很亲切。

　　南都娱乐周刊：但多年来，传说中他也是以骂人见称的！

　　韦家辉：那当然的，团队中有那么多人在做事，如果有人偷懒，他骂人是推进事情进展的一个方法。

　　南都娱乐周刊：银河映像的DNA，比如宿命感，比如荒诞和浪漫，分别来源于哪一位？

　　韦家辉：虽然我们都不是佛教徒、基督教徒，但我们对人生、宇宙的看法是相近的，有主宰、有因果。当然他阳刚一点，我内向一点，就是这样才要组合起来。

　　南都娱乐周刊：如今自立山头，但杜Sir向来不参与应酬，在圈中会否得罪人？

　　韦家辉：我想在圈里也不会有太大影响，其实杜Sir在圈内的人际关系是很好的，人们都知道他大概是什么性格。他有他的原则，对一些事有他的坚持，大家都尊重的，不会是什么问题。

搬迁中的银河映像，不知幸与不幸，我们见到了这些残存的画面。

　　演员看法

　　林雪[微博](《PTU》、《枪火》、《暗战》等)：在外面做事，也会回来征求他的意见我觉得银河映像就像一个家庭，教我们怎样做人，从我做财务开始，杜Sir就不断给我机会。以前会有被骂到走的情况，就像小朋友嘛，但家长会原谅我，一定知道你的脾性。就算现在我在外面做事，也会回来征求一下导演的意见，这种关系是永恒的。

　　郭涛[微博](《毒战》)：他睿智、可爱、大度导演是一个非常睿智的人、非常可爱的老头，可能在大家的印象当中，觉得他非常厉害，显得很严厉，但是他生活包括工作当中，是一个非常和善非常好的人。他会给你很多很多特别聪明、准确的示范，他演得太好了，我们都演不过他。在《毒战》里我们有很多动作戏，很多拿枪、靠墙、回头这些动作，他都一一去示范，设计非常帅。

　　钟汉良[微博](《毒战》)：在整个拍戏的过程都没被骂过我在整个拍戏的过程中都没有被骂过，所以觉得万幸。可是他对别人的工作不满，要求别人的时候，你还是能够感觉到那个气场，所以在现场还是战战兢兢。我发现杜导在很享受拍电影之后，其实他也很享受生活，比如说吃饭、品红酒、谈笑风生，跟想象之中不大一样。

　　黄秋生[微博](《枪火》、《放逐》、《复仇》等)：他通常在拍戏谈价钱时找我喝酒我经常和他喝酒，都是拍完戏喝，有时整部戏正式开机之前也喝，还通常是找我们去拍戏谈价钱的时候，呵呵呵……等你喝醉了，(价钱)那就这样说定了，结果我说了什么都忘了！

　　叶璇[微博](《意外》、《复仇》、《毒战》等)：杜Sir很有侠义精神当年我刚从TVB出来，要做电影其实很难很难，近十年都可以说没这样的例子，大家不会给一个电视女演员机会。但杜Sir很侠义精神，他觉得这个女孩子行，就不理反对意见，坚持用我。其实我当时也不认识他，不是因为大家关系好才合作。平时他的话题永远是围绕电影的，像人剑合一的大侠，将生活智慧运用在电影语言上，全身心都放在电影上。

　　导演拍戏比较偏好帅哥美女，所以不会骂钟汉良，也不会太骂我，但雪哥(林雪)就比较惨了！

　　任达华[微博](《枪火》、《放逐》、《黑社会》等)：他的要求好高，每件事都百分之百做好杜琪峰做银河映像的第二年，我开始跟他合作了《非常突然》。当时都很痛苦的，因为杜琪峰那个时候是没有钱拍电影的，我说，拍，不收钱。到了《铁三角》那部，杜琪峰说我们三个老人家(徐克、林岭东)想拍部电影，怎么样，你不收钱行不行？我说行，怎么不行？我说到时分红行不行？他说行，怎么不行？杜琪峰的电影有团结精神，我自己本身希望有团结精神，大家很合得来，没那么多所谓。

　　其实他也不算骂人的。而且我了解他，知道他的要求。我经常同那些工作人员讲，他的要求好高，做人不应该懒惰，做人应该学他那样，每样事都百分之百做好，电影要有质素。所以，工作人员一讲“地震”，就找我来了，告诉我今日“地震”、“大风”，我问几号啊？3号？不是，8号了，你快点了。我就过去跟他坐下，饮杯咖啡，聊一下天，就没事了，他就说好了继续拍戏啦。

　　黄奕[微博](《毒战》)：他也是一个很棒的演员杜琪峰导演与想象中的完全不同，他没有剧本，所有的戏都是到了现场才知道要拍什么，有可能只是到现场发一张A4纸，上面简单地写着今天的拍摄要点。因为没有剧本，有时候不知道导演要的是什么，杜导会亲自演给大家看，然后大家就知道怎么演了。所以他也是一个很棒的演员。杜琪峰导演其实非常浪漫与孩子气，又非常重情重义。我们在剧组参加了他与太太的33周年结婚纪念日，能感受到他细心和柔软的一面。他不在现场的时候，你会觉得我们团队是一盘散沙，副导演也在排戏，但好像就是抓不到要领，只要导演一到现场，走过来简单安排了几句话，你就会一下子觉得醍醐灌顶，好像把你拔高了好多。

　　李冰冰[微博](《蝴蝶飞》)：外冷内热细心柔软很多人都觉得他看上去很严厉，但其实我们在合作《百年好合》、《蝴蝶飞》的过程中我更多感受到的他是个外冷内热细心柔软的人。他很在乎每个演员的感受，也对朋友兄弟特别仗义，无论作品还是现实里都很有“大哥风范”。他对电影是痴狂热爱的是执着无他的，戏品如人品，他的电影也大多是重情重义的。

　　影评人看法

　　崔汀：杜琪峰是一个电影风格很明显的导演，偏向黑色电影，算是中国黑帮电影的一代宗师。杜琪峰和银河创作组的关系也密不可分，他和韦家辉合作的作品都很经典，像《神探》，他不和韦家辉合作的片子都少那么一点东西，韦家辉不与杜琪峰合作的作品也很乱，说明杜琪峰有严格的掌控力，他的创作组给予了故事更多的内涵、情节转折。杜琪峰有工匠的一面，也有自我掌控和创作的一面，况且导演并不是一个所有东西都自我创作的人，很多香港的导演都学张彻都学胡金铨，也学习日本，导演都不是凭空创作东西的，香港很多导演都有自己的创作组，只是杜琪峰的银河映像比较耀眼。

　　木卫二：我不觉得杜琪峰在刻意保持什么形象，保持形象还是王家卫比较擅长。如果说“神化”，杜琪峰离神化还差太远了，本身他的片子都没什么好票房，他怎么会被“神化”？《泰囧》和周星驰才被神化呢，作为一个影评人，我会一直力挺杜琪峰的，我觉得现在正是正面报道或拔高杜琪峰的好时机。

　　阿木：这几年内地影迷对杜琪峰的感觉是有点把他神化了，他近几年的电影都在不断地丰富自己的东西，像《铁三角》的结尾乱枪打，《高海拔之恋2》也拍得很差劲，也可能是这几年也没有给香港导演更好的选择。我也不是反对杜琪峰拍文艺片，只是《神探》之后他创作的影片，跟以前的片子相比差得很远，他拍得比较好的是那些深入挖掘一个题材的片子，像《跟踪》、《PTU》，都把人性讲得很好。

　　史航[微博]：“坚守”这个词用在谁身上我听着都不舒服，大家都是快快乐乐、追逐自己梦想去拍电影，“坚守”好像是在死受活挨，《夺命金》是杜琪峰近期的好作品，如果把他最后一个北上的姿态来给他一个东西就太过滑稽了，喜欢哪一部电影，就问他这次的成就高兴好了，没必要给人立上一个牌坊。

　　云飞扬：杜琪峰电影既犀利又浪漫，对于大时代的细部有着深刻的同情，理解人情世故的变迁，主要的严肃作品又都在宿命感强烈的情境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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