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月19日,在金鸡百花节组委会为香港电影人举办的媒体见面会上,许鞍华导演是最受关注的一位,记者对她的提问也最多。
作为本次金鸡百花电影节“港台影展”的揭幕电影,《男人四十》颇受欢迎和好评。当记者把内地部分电影人的观感告诉许鞍华以后,她兴奋地表示有信心进入内地的电影市场。但是,当年《女人四十》在内地惨败还记忆犹新:“电影放的时候,他们早就看过盗版碟
了。”
男式的休闲西装,普通的印花裙子,蓝白相间的鞋子,是接近球鞋的那种设计。许鞍华说,在电视台的时候穿工装穿惯了,还经常穿着工装去参加别人的婚礼,时间长了,就养成了穿中性服装的坏习惯,以后会让自己穿得好一些。说完哈哈大笑。在采访过程中,她经常为自己的回答开心得放声大笑。
在香港的教育制度下,一个中学的国文教师地位很低,到了中年,失落的感觉更厉害,更自卑,因此也更有代表性。
《南方周末》(以下简称“南”):《男人四十》中出现了很多古诗词和古代散文,是有意为之的吗?这和你的文学专业背景有关吗?
许鞍华(以下简称“许”):不是很多啊。不过,放一些自己喜欢的东西在里面不是很好吗?
南:影片里还反复出现了长江三峡的画面。
许:那也是我喜欢的地方。
南:张学友在片中演一个中学中文教师,这个角色有原型吗?还是一开始就这样的?
许:这个角色没有原型,岸西(该剧编剧)把这个故事跟我讲的时候,这个角色就是这样。在香港的教育制度下,一个中学的国文教师地位很低,到了中年,失落的感觉更厉害,更自卑,因此也更有代表性。
南:《男人四十》有两条故事线索:男人和女学生的关系,男人的妻子和她当年的中文老师的恋情,结构上是对称的,在男人和女学生开始走到一起的时候,妻子的初恋情人也出现了,男人的故事是在他的妻子身上早就发生过的,这也是他犹豫不前的原因之一。这是事先就设计好的吗?
许:是的,这是事先设计好的。这样有好的方面,也有不好的方面。好的地方是反讽完全出来了。不好的地方是,这部电影不是肥皂剧,却有点煽情。一开始,我自己很喜欢。但事实上给男老师和女学生多了一点空间,很难平衡两条线的关系。
南:在和岸西讨论剧本的时候,你们是怎么合作的?
许:除了第一稿加了一点小小的改动,其他的没动过,剧本得到了我的认可,这是一个合作的创作,不是我个人的创作。
南:张学友扮演的角色,在看电影的时候,总是让人感觉到他固有的歌手身份。他的造型是怎么确定的?
许:他演的不是一个讨好的角色,他的犹豫不决,他的人生态度,都符合角色。不像林嘉欣,她演的女学生是讨好的角色。应该说,张学友演得很好。
1980年代的中期和后期是香港电影的鼎盛时期。因为很盛,就很难做。
南:在内地,你一直拥有稳定的观众群。和香港的大部分电影相比,你的写实的关注民生的拍法很不相同。
许:我本人就是这样,我没有特别拍成和别人不一样,我也从来没有试过很受大众欢迎的。
南:你的电影生涯贯穿了整个1980和1990年代,这也正是香港电影由衰至盛,再走向衰落的过程,和你同时代出道的导演,现在还在拍摄电影的已经不多,你可以称得上是这一段香港电影发展的见证人了。
许:上世纪80年代的中期和后期是香港电影的鼎盛时期。因为很盛,就很难做。1988年,我在拍一部电影,用了一个化妆师,他同时有7个戏要上,经常找替工来应付我这里。我很生气,但又没有办法,他的活确实是好,我又不能不让他到处兼职。我的摄影师也在另一个摄制组兼职,我却不敢骂他。后来很多人都学他,一天两组戏、三组戏地上。
林青霞算是给我面子的,一天上一个戏。其实这是应该的,投入感是最重要的。那十年我特别难过,受不了。在香港电影最鼎盛的时候,我没有捞到什么,我不可能同时去拍两部戏,收的只是一部片子的片酬。
1994年到1999年,我比较舒服,就是这时候,很多人说香港电影没落了。这说明个人的命运不一定和大气候成正比的。不过,这几年(我和香港电影业)一起糟糕了。原因很多,资金是很重要的一个方面,算来算去算不定,工人就不投入,他们不相信你会搞到钱。
南:你为了寻找《千言万语》的拍摄资金,曾经花了六年时间。资金一直是困扰电影制作的主要因素吗?
许:钱的问题,在各种时期都会存在,有大明星,有商业色彩,找投资就容易些。1991年、1992年我拍戏有困难,他们先找我去拍动作片,后来才让我拍文戏。拍《千言万语》的时候,我太紧张,觉得这个主题很崇高,很有意义,做剧本的时候,有点担心剧本搞不好。我自己应该检讨:有了太多的使命感,故事还没有说清楚,别人怎么会投钱呢?
南:以你的知名度,找钱也这么困难吗?
许:是的。当时,我找遍了香港所有的电影公司,也去了鹿特丹。美国那边的IF.com请导演去卖点子,我也去了,但没人理睬我。最后是一个朋友帮了我的忙,他是我的大恩人,借了一笔钱给我。最后电影拍出来,差不多亏掉90%,只回本10%。
南:现在香港电影面临的处境非常艰难,你觉得有什么好的出路吗?
许:比较难。现在拍电影,有两条路线,独立的;精良的、美的。独立电影不尖锐,不极端,就不行。拍商业片又不能和好莱坞比。中间路线是什么呢?
我拍了20部电影,《男人四十》这样的题材很难碰上。《男人四十》拍得很顺利:演员有号召力、肯拍、角色适合他,老板又看重他。其实拍的时候,也很冒险。而且拍出来以后,反映没有预想那么大,东南亚完全失守,香港现在是四五百万的票房,回收没有达到预期的标准———我们希望是600万。我们现在争取去外国影展打开海外市场,卖掉在欧洲的电视版权。但外国人口头上说好,就是不买,他们觉得故事太淡了,不能引起他们的兴趣。
对我来说,能拍就很满足了。能拍一个电影,就是一个目的。市场上的评价可以让我们知道怎么样做得更好一点。
现在,我完全排斥为了自己拍电影,只有在观众看完了电影以后,这部电影才算完成了。
南:在香港,票房对一个导演重要到什么程度?
许:一部戏全军覆没,你的地位就很低了。票房还是谈输赢的。
南:在你看来,艺术与市场是一对矛盾体吗?
许:不是,它们不矛盾。以前我没有资格说这样的话。我以前与市场是对立的,拍电影想到的是朋友、同事、圈内人、影评人,现在有观众在心目中。从一个积极的立场来看,拍一个电影,不赔本,回本,是最起码的。现在,我完全排斥为了自己拍电影,只有在观众看完了电影以后,这部电影才算完成了。不是一个胶卷拍了一个东西就完了,完成是要和观众进行沟通才行的。我现在相信让更多的人看电影是一个积极的事情。没有人看你的电影,难道导演躲在房间里自己看吗?我觉得这是进步,不是妥协。
我喜欢科幻片,有可能的话,就会去拍一部有一点科幻成分在里面的电影。拍商业片并不是什么失节,我的第一部电影就是商业片呀。
南:如果有充足的资金让你拍一部电影,你希望拍什么样的题材?
许:历史题材的电影,我很喜欢文成公主的故事,拍出来一定是大场面的。我也很喜欢看《康熙王朝》,有人投资,我也可以拍电视剧。香港承认的一个导演的地位,没什么大不了,我也没有必要死守它的。电视剧的观众层面更大,成就更高,电影不是惟一的表达方式。如果不这样想,会很苦恼。
作为女人,我个人没有受到歧视,受到的都是特殊的优待。
南:电影导演的工作由于要承受很大的压力,有一位导演就说这是一项要折寿的工作。
许:哪里?!有这么多老导演嘛。不会,女性是很能忍受压力的。压力和努力是必须的,真的那么苦、不快乐就不要做,又没有人逼你做。老抱怨是没有用的。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内在空间,这很重要,成功有压力,失败有更大的压力。关键就看你怎么看。每个导演都像耶稣背着十字架,没有必要。
南:你选择电影作为终生的职业,是觉得自己特别合适干这一行吗?
许:我不是有这个能力,是有这个工作很重要。如果我不是拍电影的话,不会对人有兴趣,我跟人沟通、社交应酬比较难,和朋友在一起也很少谈心事。谈公事就很好谈,通过谈电影这个媒体,就很好说了。
南:这是惟一的理由吗?
许:还有成就感,和一个外在的世界发生关系和解决社交的问题,都可以归纳为一类。
南:作为一个女性导演,你的视角很少从女性主义的角度出发。其中有什么原因吗?
许:以前很少有人问有关女导演的问题。最近十年多了起来,可能是因为女权运动的关系。他们来问是没有问题的。他们关心的可能是热门话题,只不过你没有去想而已。因为作为女人,我个人没有受到歧视,受到的都是特殊的优待。我小时候,虽然家境并不好,可也没有别的人家那样,女孩把念书的机会让给男孩。我的父亲还是让我去念书。男同学都怕我说,他们都说不过我,还因为我功课好。我后来到电视台工作,人不漂亮,也没有人觉得你不好,研究院毕业的人和中学都没有毕业的人在一起,不会丢书包了。加上我不耻下问,人家自然服气,我自然而然就知道人家的感受。
强烈的性别色彩不是不好,只要把苦恼快乐到位地描写出来,只要是真实的经验,是真实的就是好的。其实,人格越好的人拍的电影就不会好,因为他没有做过坏事。
张爱玲不是我惟一喜欢的作家,我也不是张迷,不会去垃圾筒里找她扔掉的东西。
南:你拍了两部根据张爱玲小说改编的电影,是因为喜欢张爱玲的小说吗?
许:我很喜欢张爱玲的作品,但是张爱玲不是我惟一喜欢的作家,我也不是张迷,不会去垃圾筒里找她扔掉的东西。拍《倾城之恋》的时候,我和当时所在的电影公司签了一部电影,但是我们之间很不愉快,我想快点拍完赶快走,拍得很快,两个月就拍完了,所以不好。《半生缘》还是不行,不满意。有一些根本是改编的内在的原因。小说体改编成电影是没有问题的,可是小说文字就变不过来了,感情的描述,要找具体的东西来表达就不行了。张爱玲的小说里的意境是到家的,是拍不出来的。看别人的名著,别人想看演绎和看法,我是只想还原,别人不光是还原,还想演绎。我在艺术上还没有这个高度,还没有比张爱玲还高的高度,我也没有这个意图。除非我想通了,知道怎么做了,我才会再拍她的小说。老是在搞服装布景是没有用的。
南:你比较关注的内地导演有哪些?
许:第五代最喜欢的还是《黄土地》,张艺谋的是《秋菊打官司》。他们最近的电影还没有看。内地和香港有点隔,所以我对他们只有敬佩。张元的戏不错,题材很好,意识大胆,有时代感,手法不是很特别。《小武》不错,我就是看了这部电影,找了贾樟柯的摄影帮我来拍我的《千言万语》。更年轻的不太熟悉了。
我是王家卫的影迷,他的每一部电影我都去看,用脚去投票。喜欢武打片,张彻、胡金铨的戏,只要出来就看。我也是徐克的影迷,可惜他现在拍得少了。安哲洛普罗斯的《永恒的一天》(希腊导演拍的讲一个老人和小孩的电影),我看了三次。黑泽明的电影不问原因地去看,看了觉得不好也没有什么,还会看。《童年往事》看了十遍,看了又看。现在要做影迷很难,看的电影多了,眼光迟钝。以前一周两次去电影院,现在不去了。会买一些碟,正版的碟!回去看。
南:海外的导演呢?
许:我喜欢看岩井俊二的电影。看不懂,但是很喜欢,他的故事特意扰乱观众,有很多怪异的东西,他的技术适合他的故事,技术上有一种超现实迷乱的感觉,但是他表达的还是基本的人性的东西,爱情,友情等等。我更喜欢他的传统一点的影片,像《情书》。他没有风格可言,不像王家卫和张艺谋那样强烈。本报记者王寅无锡报道、摄影/高丽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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