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编辑/王子烨
从开拍前的海选虞姬,到几次临近上映继而未果的扑朔迷离;从陆川[微博]泪洒上海电影节,到“全片充满隐喻,总局要求大改”的坊间传闻,《南京!南京!》完成3年之后,导演陆川的最新电影《王的盛宴》从襁褓里就伴随着争议和谜团。而“破解谜团”正是陆川希望通过刘邦、项羽这场著名的晚餐而进行的探索。
“我不是在隐喻历史,如果你让我用一句话概括《王的盛宴》,它说的是生存法则。再多说一句,它讲的是统治者内心的恐惧。我很想知道作为一个统治者,内心的恐惧源自于什么?我们应该有什么样的生存规则?”
“《王的盛宴》记录了我的长板和短板,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牛。”
《王的盛宴》5月传说入围戛纳,未果;7月传说公映,未果。就在面对《精品》采访时,陆川也说,到现在龙标还没有拿到,他心里不太踏实。“刚才我还在给投资方打电话,问龙标拿到了没有?那边一直说给,但不知道为什么一直没给。我现在的感受特别像7月份,我们那会儿也按照要求改了,改完之后送进去就没消息了。当时我们问能不能做7月份的宣传?总局说可以,做吧。做了一轮宣传,所有的东西铺开了,但是到上映前十来天,被拿下来了……”关于《王的盛宴》坊间一直有各种版本的流传,最多的版本为——政治影射太多。“我拍的是历史剧,不是古装剧。历史剧的重点在于历史,而古装剧的重点在装!我不是要打擦边球,我拍一个历史剧,如果不和现实发生关系,那我拍它干嘛?鸿门宴的故事很多人都拍过了,电视剧里各种狗血也洒过了,我还能怎么拍?但我还真没想直接复现某段历史,只不过历史有它的规律,你会发现所有的事情都惊人地相似。要非说关照,那我关照的是每朝每代。”
“《王的盛宴》挺好,它完全记录了我的长板和短板,让我觉得自己没那么牛,原来我真觉得自己还行。”半岛酒店的咖啡厅,晚上8点,没想到导演陆川用这句话总结了这部电影。而这部讲述楚汉之争的历史片也让许戈辉感慨:“这是一部太黑暗的电影,同时也是一部太高贵的电影。”
“拍到第二个月的时候就觉得不对了,我都想自己抽自己。”
《王的盛宴》的确黑暗,甚至可以说是压抑。这是一部老年刘邦的回忆录。刘烨饰演的刘邦穿着白色长袍,在惨淡而孤绝的秦宫来回游荡。他是最终获胜的人,他杀了敌人也杀了至亲,他得到了权力也得到了天下,但终其一生,恐惧如影随形,像噩梦般日夜吞噬着他的骨骼。这是一个粘在历史边缘的君王,亦是一个戴上权力魔戒的陪葬品。“有人说我的一生是从鸿门宴开始的,但我要说,我的一生每天都是鸿门宴。”这是刘邦临死前最后的独白。
文学性是《王的盛宴》最华丽的一层外衣。“我觉得我的问题是有时候太在乎诗意了,我希望每个作品都能精炼成一句话,一句艺术家的话。”但真正触碰到鸿门宴这个历史题材,一句话、一个比喻,在浩如烟海的史料和解读中,变得模糊。“这部戏证明了我是一个年轻导演,我被它按住了,我一头扎进去没有出来。我应该把‘那句话’隐藏得更深一点,把故事讲得更浅一点,表面这层奶油更花哨一点。所以说我一点都不牛,我觉得最牛的电影是《教父》,它讲了那么大一个事,包罗万象,可以从各个角度解读,但是故事却还那么好看。拍这个片子的时候,我发现哥们儿有些层面真是支离破碎的。我最初的版本是三段式,刘邦、项羽、韩信每个人都有独立的故事,用那种方法讲特别文艺范儿,你说讨巧也好聪明也好,总之就是无法让人评估,因为它没有错误,也不会被指摘。张震[微博]看过那个版本以后说,那是他人生最爱的5部电影之一。但是现在改成这样的叙事也好,把我所有的问题都拿出来了。我确实心有点高,有些问题没想明白就开始拍了,我老觉得在拍的过程中能想明白,事实上我以前的《可可西里》也好,《南京!南京!》也好,都是这么做的,而且成功了。但这次我刚拍到第二个月就觉得不对了。当时我给制片方打电话说,我想拍上下集,当时我已经感到了叙事上的捉襟见肘,但是覃宏鼓励我说你就这么干吧。所以现在的情况其实特别好,如果剪成三段式,没伤,把拙藏起来了。但对我来讲不是好事。”
片中项羽雄姿英发,他心怀天下却最终被抱负所误;野心勃勃的刘邦尽管出身卑微,却最终赢得了天下。而“野心”是从出道时起,陆川便被贴上的标签。“大家老说我野心勃勃,都12年了,如果这哥们儿还愿意有点野心去做电影,这是缺点吗?我们从学校里出来不就是想拿电影去说事嘛,这杆秤你不能丢啊!”
“你知道吗?我电影的青春期随着《王的盛宴》结束了。我用4部电影完成了我的青春期,但我没有用它拍我的青春。以后,我有资格用一种更好的方式去拍我自己的事了。”这是采访结束后,陆川和记者握手时说的话。
Dialogue 对话陆川 这次面对这么浩瀚的题材,我几乎翻车
“我希望拥有权力,奔跑、征战的权力。”
记者:你说《王的盛宴》最想讲述的那句话是丛林法则,还有统治者内心的恐惧。你怎么看待权力?
陆川:权力是男性世界每天都要面对的问题,虽然文明世界建立,但是丛林狩猎规则依然没有完全被替代。在《王的盛宴》里我按照负面的方式去描写权力,但我内心有一个正面的期待。我在韩信身上描写了一点点他的期待。我对权力的态度就是我热爱自由,我希望人人都能有权力在草原上奔跑,我拖着一条枪,带领千军万马建功立业。
记者:你的自我投射有点像项羽?
陆川:我觉得更像韩信。项羽是贵族,而韩信在精神上希望和项羽一样,他是草根出身,但那样一种理想属于每个人,而不是只属于项羽这一个太阳。在刘邦建立起更可怕的帝制之前,那是个既伤感又幸福的时代。伤感来自它的动荡,而幸福来自自由。我希望拥有权力,拥有奔跑、征战的权力,但是我对自己的认同是一个草根,是韩信。韩信挺牛的,他当过齐王,张良劝他帮刘邦,他带着全部兵就来了。但杀了项羽的第二天他的兵权就被剥夺了,齐王不给了,封为楚王,原来的齐国不能回去了。一年以后刘邦把他拘禁了,最后安了个谋反的罪名杀了。韩信是杀项羽最重要的大将龙驹,但是他政治上完全不靠谱。
记者:你对项羽应该有一种崇高的感情。
陆川:我对他有敬意,我同意他做了蠢事,但我不同意对他的解读。面对天下,他能放弃拥有权,把天下切割成19块,回到自己的弹丸之地彭城,这谁也做不到。所有人都不理解,所有人都觉得他脑袋进水了。我告诉你为什么,因为他是华盛顿,他是林肯,他有春秋战国那种自由城邦的开放思想,他分封天下的时候说了一句话,“如果你们谁要再打仗我就会出兵灭你们,不许打仗了,回家唱歌去吧,回家种田去吧。”只不过他生在那个时代,生早了。
记者:你讲这些吴彦祖[微博]能理解吗?他可是个美国人。
陆川:他爸爸妈妈是上海人,他们在家里还是要讲中国的事情。他喜欢《南京!南京!》,这是他选择接这个戏的重要原因。他要跟我在一起拍4个月戏,他问得更清楚。我给他写了一封信。我很衷心地跟他讲我们要做什么,为什么要做。
“终于彻底暴露了文盲的本质……”
记者:我看到成片后觉得有些疑惑,比如韩信这个人,他的动机我不太清楚。
陆川:韩信就是我最大的迷茫。我拍了对韩信的两种解释,但是我特别不满意,都给剪了。开始给媒体看的时候我才意识到我剪得还不干净。这个片子对我个人而言是个好事,《南京!南京!》是我最满意的一个电影,在那里面我没有遗憾,但《王的盛宴》让我看到了我在电影中的迷茫,我解释不了韩信为什么投奔刘邦,因为《史记》也没解释。后人有很多附会的解释,第一个说他野心大,不得重用所以走了。第二个说他爱上了虞姬。第三个说他是项羽派去的奸细。一、三我都拍了。但拍的时候我特别迷茫,我是应该顺着线索把韩信的事解释清楚,还是把我自己的视角留在刘邦的身边,让这件事还是一团迷雾?我晕了。最后我决定把视角站在刘邦这边,看所有的事都是谜团重重,他怀疑所有人。所以我觉得这个电影对我自己是一次特别好的经历,我知道以后一定要在开机前确定所谓的“格体”,比如你写八股文就别再想散文的事了。我确实心有点高,我是先想一个题材,做了一个剧本,我老觉得在拍的过程中我能找到答案。
记者:你之前所有电影都是这么做的吗?
陆川:都这么做了,还基本都成了,所以养了一个臭毛病。但这次面对这么浩瀚的题材,我几乎翻车。越拍越迷茫。我原来看黑泽明传记里,说他拍片子的时候差点自杀,我当时觉得有点煽情了,多大事啊?!但我拍这个的时候,那种绝望真的可怕,我觉得我拍砸了,拍得好傻。我觉得我怎么能拿这样的电影让观众、让媒体去看?终于彻底暴露了文盲的本质……
记者:你是一个有自我怀疑精神的人吗?还是拍《王的盛宴》时格外不顺利?
陆川:我拍电影的时候会特别质疑自己,我的剪辑师看我剪片子时心惊肉跳,我会把成段成段他们说挺好的素材剪掉。我写剧本的时候会质疑自己,拍的时候会质疑剧本,等到剪的时候我会质疑素材。我的剪辑师说,导演这个片子不像你拍的,你恨这个素材。《王的盛宴》精剪了14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