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震云谈《一九四二》:19年前拍太愤青

2012年11月26日16:48  新闻晨报

  □晨报记者  彭骥

  刘震云的妈妈,是在快饿死的时候,被他外婆捡回来的,没吃的,他妈妈就老舔他外婆的手腕。电影《一九四二》前后折腾19年,作为核心创作者,刘震云认为影片意蕴很简单:“我娘是从哪里来的? ”日前,刘震云接受晨报记者专访,阐述他对人性、死亡、民族性、文艺反思等命题的深入思考。

  如果19年前拍太愤青

  晨报记者(以下简称记):小说中你还有自己的态度,但到了电影,怎么选择了“没态度”?

  刘震云(以下简称刘):我觉得这就是隔了19年才拍成这个电影最大的好处。如果19年前,1993年时,要拍这个电影,1年拍完,一气呵成,那肯定特别有态度,特别煽情,特别激愤。因为那时我、小刚、王朔的状态,都是愤青的阶段,愤青一定拍成愤怒的电影,但19年后我发生了很多变化,小刚、王朔也发生了很多变化。中间那段时间,我写了很多书,有《一句顶一万句》、《我叫刘跃[微博]进》等,冯小刚[微博]也拍了《夜宴》、《非诚勿扰》[微博]、《唐山大地震》等。对于1942年那些事,19年前,我可能还有个作者的立场,但是在19年后,就没了。原来那个作品里,有个现代人,这个人就有点像我,作为记者一直在调查这个事情。这就像日本的一部电影《望乡》,里面有一个女记者在调查这个事情。原来觉得这个人很好,但是后来就觉得,有这个人非常讨厌。最重要的应该是1942年里的人面对1942年这个事实的态度,而不是作者应该有什么样的态度。

  随着年龄的增长,人变得越来越平和。而艺术的实践,作品和人物之间的关系会有另外一种化学反应。到了现在,我们认识到了,创作最好的态度就是没态度。没态度是从有态度来的。那你的态度去哪了?你开始加在灾民身上了,灾民的态度就是你的态度。从创作上来讲,这是个很高的境界。作品、人物的态度,出来很困难的。你会发现,所有的起承转合,其实都是作者、导演让他们转折才转折的。我们经常说“不合理”,这就是因为导演们有态度。没态度是导演成熟的表现。演员也是,一开始演员们都喜欢表现,但如果大演员,那就是无物。如果说某个演员有自己的表演风格,那么他还不是大演员。

  记:对于人性善恶,有什么新认识?

  刘:当然,我对整个生活都有新看法。比如,善是从哪来的?我认识到,善从恶来。如果善从善来,那不是大事。我们说“放下屠刀,立地成佛”,没有说“放下牧羊鞭成佛”。这就是一个恶到善的转变。

  幽默比追问和悲痛更悲痛

  记:李安的《少年派的奇幻漂流》看了吗?

  刘:我已经看了,觉得和《一九四二》有相似的地方,都是人在险境当中,面临死亡。区别在于,派遇到的是老虎,灾民遇到的是人。老虎要吃人,人也要吃人。船上,是人和动物的关系,《一九四二》说的是人和人之间的关系。动物和人,吃人的人比动物要凶险得多。

  记:怎么看待死亡?

  刘:用幽默的态度来对付灾难、对付死亡。这是这个民族生存的秘笈。时间切回到1942年,灾民对待死亡的态度是幽默。面对死亡,如果是一个欧洲人或者美国人,会问:我为什么会死?谁把我饿死的?但是我的乡亲,不会追问,而是给世界留下了最后一丝幽默:老张要死了,临死前,他想起了自己的朋友老李,老李在3天前已经被饿死了,他觉得:我比老李多活了3天,我值了!这样的幽默,可能比追问和悲痛更幽默、更悲痛。

  回到我自己,我看到死亡的态度,是“人要不死该有多好”,这应该是和所有人的态度是一样的。是的,死亡对所有人都是悲剧,但死亡提供了另一个东西,就是平等。咱们是贫寒子弟,但皇上他也得死啊。皇上一辈子有特权,但在死这事上,他和我们一样。皇上和乞丐一辈子不平等,但最后是平等的。

  记:这种幽默的态度是怎么形成的?

  刘:首先咱们遇到问题,在幽默之前是遗忘。为什么会遗忘、缺少反思?因为发生得太频繁了。比如我的外祖母,她会说饿死人的年份太多了。我也研究过,从东周以来的河南旱灾,隔三差五,太多了。大灾太多了,人都忘了。上个月的今天你吃啥了,你肯定不记得了,他们对于这个灾难的态度就成了对吃饭的态度一样,很一般了。当一个灾难频繁发生的时候,就变成一个严峻,用严峻对付严峻,严峻就变成了一块铁。当你用鸡蛋去碰铁的时候,鸡蛋就破了。但是当你用幽默对付严峻的时候,严峻就变成了一块冰。幽默就是大海,当严峻这块冰掉入大海之后,就融化了。当我认识到这一点的时候,它对我的震撼超过了300万人死亡这个事实。那么,为什么灾难发生这么频繁?小说《温故一九四二》开头也说过这个事情,很多时候,中国发生再大的灾难,县以上的官员不会缺吃的,不会缺性的问题。但是,这种追问,不是创作《温故一九四二》的主要想法,有一直追问的,是我那本小说《我不是潘金莲》,我在那本书中主要探求“为什么我们不追问?”

  思考永远比遗忘要好一些

  记:《一九四二》拍摄70年前的一场旱灾,它的现实意义在哪?

  刘:客观上,咱们的变化是非常快的,但人性的进步是很缓慢的。可以这么说,我们现在距离秦朝的人性进步只前进了0.5毫米。如果你注意我们的新闻,注意被揭发出来的贪官,你看他们的贪婪程度,不比1942年差。我们只是吃饱了而已。这次去罗马电影节,意大利人的生活比我们好吧?电影节专门有个青年评审团,我们本来觉得这个是中国1942年的事情,跟他们没关系,但他们看了觉得这是电影节最好的电影,能触动人性。

  常看到一些新闻,说什么结婚一下花几百万,我觉得他们是疯了。还有飙车等,很多事情,大家不以为耻反以为荣。你在飙车,你说那些公车都挤不上去的,他们什么感觉?所以,我想写“一地鸡毛2”,叫《鸡毛飞过30年》,写小林变成老林的感觉。30年前,中国很单一,处长住多大房子,局长住多大房子,这个是有规定的。现在是金钱社会,权利和金钱又纠结,演绎很多悲欢离合。钱、权、色这些变化的承受者又是谁?是小林这样的人。我对小林有感情,老林三十年的变化,浓缩和肩负了中国三十年的变化。

  记:怎么理解“我娘从哪里来”这个意蕴?

  刘:所有讨论的问题,都可以归结为“我娘从哪里来”。电影最后有个小女孩,小女孩就出了35秒,旁白,15年后他成了俺娘,不吃肉也不流泪。为什么?一个5岁的孩子把泪都流干了。

  记:你们多次提到,同样经历灾难,俄罗斯有悲悯的交响乐和文学巨匠的著作,而中国的艺术主流是《步步高》之类,你的理解是为什么?

  刘:中国几千年都这样,有它的道理。我觉得根源在秦朝。秦朝跟春秋最大的不一样,春秋时代是百家齐放、百花争鸣,思想是自由的;秦朝焚书坑儒,打击思考,缺乏悲悯,这一定不是好的。一个善于反思的民族,一定是一个前景开阔的民族。什么叫思想?思和想,思考永远比遗忘要好一些。正是因为不追问,不反思,所以我们一直在循环。

  记:怎么看《一九四二》这种题材放在贺岁档上映?

  刘:我觉得观众对年底的期待,一定不止是喜气洋洋,一定还想有列宾,有悲怆。如果你想放松,那么反思之后,你是不是会更放松?你带着一脑袋疑问去放松,那就是麻木了。

(责编: 水门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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