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本质充满矛盾，冲突，但背后却是永不休止的挫折和绝望。在那粗暴的语言和狂野的暴行后面，并非如牛般的兽性，而是一个诗人的面具，对文明善美这种桎梏发出的呐喊。”这是美国作家对马龙-白兰度的印象。
终于，白兰度走了。像这几年我最怕听到的新闻一样，加里-格兰特、詹姆斯-斯图尔特、金-凯利、约翰-韦恩，胡金铨、李翰祥、白光，每一个人的仙逝，都似乎带走了一个
时代。传奇越来越少，世界越来越乏味。这些伴我们成长的光影形象，不只是二度空间的平面Icon。是的，他们代表我们人生的一部分。从我们懵懂人生时阅读《南国电影》起，一知半解地认识有人竟然专挑异国风情的女子为情人，或隐遁到大溪地小岛上，到台湾禁演他主演被视为过度暴力的《教父》，却在奥斯卡颁奖典礼上派印地安小演员“小羽毛”来拒领最佳男演员奖而招致嘘声四起；或钦羡地听较为先进、有机会出国的老师读被标为X级的《巴黎最后的探戈》。白兰度在我心中原只是标新立异的美国怪演员。
直到在美国学电影后，才能领悟这个演员惊人的魅力。在《欲望号街车》中，粗鲁的工人卡瓦斯基，既对大姨子性侵害，又对一切鄙夷咒骂。然而，当他在街上对窗户狂喊妻子名字“Stella！Stella！”你只感到他心中撕裂般的痛苦。你没办法恨他！
在《码头风云》中，他又是那个奋斗的码头工人，在工会巨大的压力下，他向哥哥哭诉及抱怨：“我原本可以有一番作为……”那种爱恨忧愁交错的表演，使马丁.斯科塞斯在《蛮牛》中让罗伯特.德尼罗一再对镜模拟，那是一代美国青年的焦虑和迷失！
《独眼龙》被鞭笞而沉默的西部英雄，《萨巴达万岁》的墨西哥革命领袖，《凯撒大帝》中的马克-安东尼，《秋月茶室》里滑稽的美国军官，《百万雄狮》中的德国军官，《叛舰喋血》中的英国军官，还有《红男绿女》中风流倜傥的黑社会喽碍。白兰度一再缔造银幕上惊人的形象，尤其当他塞着棉花在嘴里，嘟嚷着“我会给他一个不能拒绝的条件”(《教父》)，或以高龄与少女在巴黎公寓中二话不说即进行性行为(《巴黎最后的探戈》)，还有闪着他庞大的身躯和光秃的头颅在光影中晃荡(《现代启示录》)，他都谱写下自己的神话。
我不想重复每一个电影专家都会谈的他的“方法演技”，反而特别想说这个人的文化意义。他的叛逆，他的内在不安，他的不服体制，还有他的鄙夷好莱坞，都使他超越那些会演戏的模范生，替年轻人及新文化开启一道门。他曾公开说电影圈像个妓院，而他便是妓女。他从不去拍好莱坞掌权的八卦作家马屁，在20世纪50年代，他傲然独立地蔑视好莱坞的游泳池、大轿车的物质文化。他说：“我不怕好莱坞，我也不爱钱！”他演戏也不按常理出牌，使合演者、导演和制片头痛到极点。然而，他却如此缔造了银幕上那个汗漓漓，话说不清楚，却使观众不安，心醉，认同，狂热的形象。
所以他和詹姆斯-迪恩、和披头士、猫王，都不只是明星和歌手，他们的文化意涵，对上世纪整个五六十年代青年次文化的兴起，都有更强的启蒙意义。杰克-尼克尔森因看了他的《地狱天使》而改变一生，他推崇他是“表演的毕加索”。
在妇女心目中，他又裸呈了真正的男性性威。他的性格、行为，燃烧着银幕，比起上世纪五十年代那批油腔滑调，脂粉气十足的衣架子男明星，白兰度混杂如动物般赤裸的性吸引力，在愤怒不安和迷惘中，又带着令人心疼的阴谋敏感。我知道，同性恋举手以詹姆斯-迪恩和蒙哥马利-克里夫为第一偶像，但女性观众都爱白兰度(和肖恩-康纳利)，那个不羁、捉不住的“野马”，那个在人群中永远突出却不理任何人的迷人男子。很多年前，我们去参加纽约影展，有天去淑丽家聊天。她住在靠中国城的Bowery街。据说她那个住所(loft)是白兰度未成名前的居所。我们在那里缅怀了一会儿，那时我们初识日后的好友钟阿城，而坐在屋角腆腼很少说话的电影系毕业生名字叫做李安！这是我惟一和传奇可笑的关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