丰江舟在地下音乐圈里混了10年,做了中国另类音乐的先驱、朋克音乐的楷模、电子音乐的导师,可是被大众和小资知道,居然还是靠孟京辉的一部话剧。话剧场虽小,但是记者够多——信息在扩散的过程中,最好选择一个合适的载体,附着其上,才有远大前途。首都剧场演《关于爱情归宿的最新观念》的时候,丰江舟的合作伙伴、电子新人Panda Twin顺便也卖掉了200多张地下发行的个人专辑,这个数目,是20家专卖地下/摇滚/另类音乐的唱片店的总和。后来孟京辉的电影《像鸡毛一样飞》公映并发行DVD,让人热血沸腾的摇滚战士“
痛苦的信仰”也才因为插曲——翻唱舌头乐队的《复制者》——而被公众稍加注意。这件事,实在是让吃音乐饭的人郁闷。
如果大家都像孟京辉一样喜欢音乐,事情就好办多了,那些在评论中大骂“噪音”配乐的勤奋写手,恐怕也会忙着查查资料,向读者卖弄一些声音艺术或者噪音音乐的名词,把多媒体表演艺术和话剧搅成一锅也说不定。
话说孟京辉,原来的戏里,是有一些民谣之类的插曲,出现在它们该出现的地方,跟开场诗和顺口溜一样名正言顺。《盗版浮士德》他找了10年没做过音乐的何勇;《臭虫》里有青铜器乐队现演;又差点和女子朋克乐队“挂在盒子上”合作——差不多就是让乐队边演戏边表演音乐,这个思路就是现在新戏里的现场表演。而丰江舟,曾经是挂在盒子上的经纪人和录音师,是载入史册的苍蝇乐队的主唱,后来个人发展,做凶猛激进的电子乐,和恍惚层叠的电子乐,已经在内地、台湾和马来西亚发行了两张乐队专辑和两张个人专辑。他们开始合作的时候,孟京辉还只知道他是一个猛人,音乐比摇滚乐还噪,至于更实验、更好听、更虚幻的拿苹果笔记本做的更国际化的电子现场,其实还更有意思,而且也经常被运用在各国音乐家和戏剧、装置艺术的合作中。他们的合作没有向这个方向发展,是一个不小的遗憾,因为进念二十面体的胡恩威设计了多媒体的视觉,完全可以容纳更环境化的音乐和声音,丰江舟也曾经和这个香港实验舞台艺术团体合作过……
结果是丰江舟和年轻的Panda Twin(而不是媒体炒做的黄耀明——简直是搞笑,刘以达还差不多,人家14岁就开始玩环境音乐,至今还在做实验性的噪音音乐)参加了排练,专门写了两首抒情朋克歌曲给演员唱,然后,在表演的时候现场操作并制造音乐。这个Panda Twin,今年20岁,以前是玩乐队的,自从碰见丰江舟,就迷上了电子乐;今年通过铁托工作室发行了自制专辑《The Man Who Hate The Shadow》,眼下又完成了两张新专辑,并将在摩登天空公司发行其中的一张。
那天,他们站在首都剧场一楼最后一排,我坐在二楼最后一排,他们操作着一堆设备,带着即兴的游戏感和快乐,而我忍受了真正的噪音——首都剧场的声学设计,根本就不是为音响准备的,二楼的声响之失真,有如翻译配音的外国电影。当然我地下惯了,我有经验,知道它原来应该是什么。只苦了热爱文艺的上班族青年,他们必须在话剧演员模仿丰江舟的姿势和唱腔高唱朋克摇滚的时候,听任巨大的吉他轰鸣把全世界一齐淹没。当剧情发展和情节转移的时候,当叙事导向魔幻和表现的时候,丰江舟和Panda Twin就发出冰冷、强硬、强迫性的声音,要么是极简主义的重复重击,要么是压迫神经的高频长音,要么是诡异的配乐,最多调剂一点富于颗粒感的微弱噪音和类似节奏、旋律的东西。要不是巨型投影上水滴配合了滴答必剥的声音,要不是丰江舟还写了首腔调古怪的另类抒情曲,这部戏的声音就不会再剩下什么诗意了。而这些,其实离噪音音乐还差很远。孟京辉又不是做实验戏剧、前卫艺术的,他要挑逗的是大众。
这也是我第一次在现场看孟京辉的话剧。以前看《一个无政府主义者的意外死亡》的VCD,10分钟就被表演给气吐了。坦率地讲我喜欢看到他的新尝试,不喜欢看到他在尝试中割舍不掉的花架子。而音乐,最大程度地使这部戏焕发出形式感,并几乎是自觉地让形式回归到声音、平面和立体的视觉、人体活动上面来,使我们可以更方便地解剖它。当然那是另一篇文章要讲的故事。音乐赋予话剧的,是它的在场/不在场的双重性,是客观存在的配乐、声响,是进一步在表演暂停的时候突出的主观的灌输,是最后由演员跳出戏外,在舞台上大段开唱的自我重构。虽然缺少了多媒体戏剧的整体感——声音有更多机会和视频配合,也更多地渗入到叙事和表演中去——但它带来的强迫感、对抗性和陌生的经验,是有趣的。现在我们可以说,孟派的主流戏剧,正在有限地向实验艺术接近,其特征就是,戏剧语言已经不再被演员主导,各种因素的关系已经有了平等、分散的可能。
没过多久,《像鸡毛一样飞》公映了,提前放映的大华电影院场场满座,那套为了放美国大片而被调得过分夸张、快要丧失人性的环绕音响,终于也传出了马雅可夫斯基的诗歌朗诵和崔健的粗嗓门。
孟京辉的风格,形式大于内容,噱头多过精神,但不是没有内容,不是没有精神,不是没有当头一棒和苦思冥想。话剧和电影搞到了一起,并且做得挺酷。人气正旺的录音师、清醒乐队成员张阳负责录音和作曲,孟导的常年合作伙伴、编剧廖一梅写了两首歌的歌词——虽然没有“你是我温暖的手套、冰冷的啤酒”那般经典、传神、催泪,但《颜色》和《诗一样的生活》一正一邪,也都算是精彩。另有痛苦的信仰乐队的《复制者》、清醒乐队的《旋转的房子》、崔健的《时代的晚上》,以及音效和反复出现的壮观的主题曲。和今年其他有时髦配乐的公映电影相比,《寻枪》的非乐队长于律动、编排精致,作品倾向于后摇滚,又太过规矩、多少有点空洞,但毕竟给电影添了风采;《开往春天的地铁》有超级制作人张亚东作曲,时髦的电子乐玩的是碎拍,庄重的钢琴曲却又唤起了高度的道德感,配乐非常合理但却也非常匠气,这多少也要归咎于电影本身是一部精致的垃圾;《花眼》同样也是形式时髦的电影,窦唯的配乐智慧而灵动,但却无力挽救内容的无聊和空洞,以及滥用如劣质香水的花哨镜头;而《像鸡毛一样飞》用了不同乐队、歌手(《颜色》是女主角秦海璐唱的,她唱得像一个快乐的受害者,业余而且感人)的作品,配乐不是走经典化的路线,而是要既满足宣传价值,又能满足自身需要的娱乐艺术。
归根结底,还是孟京辉最了解商业。他牢牢地捏住了小资的心。
张阳可能是电影录音师里面为数不多的几个会录“脏”声音的人之一,他不会像其他同行那样迷信干净、高保真的声音美学,尽管《像鸡毛一样飞》也是一部要求声音清晰、富于表现力的电影,但他还是有机会告诉大家,玩摇滚的是和别人不大一样。在男女一号头顶着飞机在郊外空地乱走那场戏里,画面已经跟MTV没有两样,声音也就跟着迷糊了起来,音乐有点晕,但还没有打着卷的俄语诗歌朗诵晕,它们混合在一起,好象是潜意识里的事情。众人以集体舞的方式打鸡蛋的时候,主旋律被加上了一些节制的电子节拍,用以配合鸡蛋、瓶子、碗筷相碰撞的节奏,这样的玩法,也只有在《迷上瘾》一类电影里看到。片尾的朗诵录音,也是本可以去掉胶木唱片的沙沙声,甚至重新修复整个声音文件的,但我们听到了残破的、粗糙的声音(当然,其实也经过了一定的技术处理),这本来微不足道,但如果放在一张电影原声专辑里面,又将是多么完美。
当年余力为买苍蝇乐队的歌作《天上人间》片尾曲,只花了人民币500,如今贾樟柯用任贤齐的《任逍遥》,居然被宰到8万。孟京辉却自有办法少花钱多办事,DVD附送的片花,就是拿崔健的《时代的晚上》配乐的,而这首歌本来是在片尾,伴着“人应该选择自己生活的方式,并且有勇气一直坚持下去”的旁白出现的,老崔的悲伤和坚持、孤独和倔强,很适合这样的结尾。崔健是摇滚老牌英雄,清醒是时尚音乐标兵——他们的主唱沈黎晖,就是力推时尚新音乐的摩登天空公司的老板——而痛苦的信仰,则是地下摇滚愤怒和反抗文化的代言人之一,他们的代表作叫做《哪里有压迫,哪里就有反抗》。他们翻唱了更传奇的地下乐队舌头的《复制者》,它被用在诗歌写作软件处露锋芒的魔幻场景里。再造一个张三,再造一个李四,乐队唱了很多名人的名字,而诗歌也被复制着,一种惊心动魄的兴奋从面部表情转移到了紧张的演唱上,说唱金属的火药味轰隆隆地撞击着画面,剧情转折了。
如果这样的阵容还不能夺取新青年的心意,恐怕就太失败了。
还有一个花絮。许多年行踪不明、和孟京辉大面积合作了《臭虫》的青铜器乐队,以几身酒吧歌手的形象客串拉赞助的摇滚乐手,喝酒的时候居然玩起了“黑芝麻白芝麻”,那种被称之为“兰州hip-hop”的高难度酒令。这套有助于提高广大群众乐感和节奏水平的游戏,眼下还只能在音乐圈里有限地流行,孟京辉倒是够地下的。
要说电影,崔健为《鬼子来了》做过drum 'n' bass(姜文开唱,并被采样后做了loop);要说话剧,窦唯为《透明盒子》(年轻导演李馨的处女作)做过配乐;要说忙碌,从来没有出过专辑的地下乐队“美好药店”及其主唱小河,已经在好几部话剧里作曲和演出,俨然地下张亚东。至于王勇做的电视栏头曲、张浅潜做的主流纪录片配乐、秋天的虫子做的电脑游戏音乐,此等花边材料,五花八门,千奇百怪,没有搜罗完的时候,恐怕也无此必要——英国电子乐泰斗Brian Eno倒是给win 95做了开机音乐,但还不至于要在电脑上签名销售。音乐的作用,本来就超越着唱片和现场,在一切可以让空气振动的情况下,它都有可能出现。我们现在需要考察的,是眼下,它怎样分解掉某个(戏剧、电影)艺术形式中主导语言形式的权力,用不同的强势手段强调感觉和感官的作用;又或者以文化商品的方式加入,在配乐之外传达乐队形象、歌词含义等附加在整体之上的新价值。反过来说,既然我们已经如此仔细地关注起了戏剧和电影的声音部分,也证明了它们的成熟,因为一种艺术只有在成熟之后,才能让自身的每一方面都发展为成套的知识。和国内同行的蒙昧相比,孟京辉只不过早熟而已。
话说回来,如果大家都像孟京辉那样喜欢音乐,各种元素分庭抗礼、叙事空间被肆意渗透,戏剧和电影的传统表现形式,怕是也要死了。颜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