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去年一连四天的北京声纳到5月29日长达8小时15分的广州声纳,“声纳”这个词在迅速普及。Sonar原指航海用的声音测量系统,而上世纪90年代初至今每年一度的巴塞罗那Sonar艺术节成为当代电子音乐、声音艺术乃至多媒体艺术发展的一大指标。但北京声纳、广州声纳远不同于巴塞罗那Sonar那种从实验到流行无所不包的超市,它用“声音艺术”来取代“电子音乐”,用Sound取代Music,强调Electronic Art而不是 Electronic Music,此次广州声纳甚至不用“演出”之说而命名为“国际声音艺术交流研讨会”,在广东实验现代舞团
的小剧场而不是像北京声纳那样选择一个酒吧迪厅举行,学术意味俨然。本地搞音乐的和搞艺术的绝大多数敬而远之,这只能进一步印证国内音乐界和艺术界的坐井观天。
秋田昌美(Merzbow)越来越广为人知,卡可夫斯基(Zbigniew Karkowski)数度来访,因此自认受惠于弗朗西斯.洛佩兹(Francisco Lopez)的钟敏杰的噪音艺术并不让人感觉疏远,和 3 月份他的另一次稍嫌局促的现场相比,这一次在音响和空间的有利条件下,他的噪音冲浪终于纵横捭阖。这位过于严肃的本地人微笑了,接受了索娜米(Laetitia Sonami)兴奋的祝贺。钟敏杰的手法和无数人一样:采样日常生活的声音为素材,用电脑来调变拼叠。手法一样,比的是感觉和现场经验。尽管我们不会拿秋田或洛佩兹来抹煞钟敏杰等的努力,但面对影响的焦虑,除了境界和方法上的求索和操练,本土语境下的声音素材、情感体验和文化积淀也不可忽视。记得钟敏杰曾有一个用中国水瓮制作声音装置的方案,而姚大钧则以王昌龄的“以心击之”强调中国语境和物我合一。但迥异于使用民乐采样———比如李劲松、王磊、丰江舟等———的惯常做法,姚大钧更为内敛、幽秘,他现场使用的声音素材全部为人声,大量使用长音渲染悠深旷远的氛围,乍听稍嫌老套,但渐随人声的演化及工业化强击的推波助澜而高潮叠起。实验与诗意当然不相悖,姚大钧讲求雄浑意境,他以人声为依归,中国古代诗学、美学之情、意、境,在“后具象”的西式招牌后通透澄明。
在美国出生、长大的广东台山人丘汉英给自己的厂牌命名为“心声”——一个精彩绝伦的名字。他同样强调其噪音艺术也有情感因素,只不过他更喜欢用包容性更强的“能量”一词———情感、身体、声音和科技浑然一体,转化为一种巨大的能量。他宣称受李小龙、李连杰的功夫片影响,并将自己的现场称为“和噪音搏斗”。丘汉英通过一个握在掌中的小小控制器加上人声嘶叫和身体剧烈移动来即兴操控、改变音响发出的巨大反聩噪声,这一“功夫噪音美学”为死守电脑和音响的沉闷电子现场带来了身体的活力和表演性,这让人联想到诸如山?爱(Yamatsuka Eye)这样的无浪潮(No Wave)人声暴徒。丘汉英称李小龙常以嘶吼声来吓跑敌人给了他启发,不知道父母有没给他讲过张翼德在长坂坡的故事。丘汉英手里的所谓控制器其实只是由一个 10 美元的玩具改装而成。这位因门门不及格而被学校开除的电子工程学肄业生称,这是对越来越陷入“电路竞赛”的电子音乐/声音艺术的一个小小反动。这让人想到参加过北京声纳的桂林怪才周沛,他喜欢用饭盒之类制造各种古怪的效果器。
假如说丘汉英的“低科技功夫噪音”体现了“垃圾美学”的胜利,那么索娜米仍然是人类艺术在高科技时代的杰出捍卫者———是的,艺术,令人激动而且感动的艺术,今天已经很少有艺术家能够在无限迷恋新奇的同时予人恒久的情感震撼———这是一场科技与人性的婚礼。“淑女手套”已成为这位旅美法国艺术家的代名词:她戴上布满感应器的“淑女手套”,用动作来重塑音乐,操控灯光,同时朗诵作家卡娜汉(Sumner Carnahan)的作品———内容涉及人性和时代———边朗诵边以“淑女手套”重塑、调变自己的人声。音乐则暗黑而大气,充满细节变化———但似乎还可以更进一层。索娜米没录制出版过唱片,尽管据她说有两家厂牌 10 年前就找过她。索娜米不是劳丽.安德森(Laurie Anderson),尽管她表示仅仅只在人声朗诵这一表层和安德森相似,我还是能感到二者艺术形象(不是艺术形式)的某种共通神似之处:劳丽.安德森被誉为“高科技时代的远古说书人”,索娜米的创造则被誉为“表演小说”。这个臂上手上缠满电线密布机关的女人犹如人类高科技文明的侦察兵(感应器原本发源于军事侦察),同时又是人性古老战场的一名新角斗士……
是的,在锐舞狂欢的另一极,电子科技和电子艺术在合力再造仪式感,重谱启示录。斯科特.亚佛(Scott Arford)是此次参演艺术家中惟一没参加过北京声纳的,准确地说他不是声音艺术家而是一名典型的新媒体艺术家。他使用两台电视,将电视显像管发出的声音通过特制的麦克风接收,然后将其作为视频信号发回给电视令其播发出来,形成音频和视频的互动。亚佛遵循“尽量用最简单的方法”的创作理念,他只用了一个特制的麦克风,这和使用改装玩具的丘汉英一样“低科技”。两个人组成的 Infrasound 的低频实验从方法上看似稀松平常,但听起来却摄魂夺魄。
这是本次广州声纳的一大新意,也是 Infrasound 在美国以外第一次表演(或者说:试验)这一作品。两人对着电脑酿造超能的低频声音风暴,观众大多走下看台在艺术家四围席地而坐甚至躺——地板当然震荡不已———丘汉英和学建筑出身的亚佛一起以低频探索声音与人体以及建筑空间的关系,建筑物在此被视为特殊乐器,而人也被卷入一场超乎听觉、直抵身心的极限体验。限于音响条件,低频还没达到最强效果,但最后还是有人声称犹如吃了迷幻药……在美国,更极端的例子是有听众当场治愈了受伤的膝盖,有人甚至声称达到生理高潮。当然也有人不解风情,说这不是艺术而是物理实验或医学实验(医学上确有声波疗法)。换一种角度看,这还是比大气功师实在,有可以量化的实据,但更重要的是,这何尝不是一场由声音无形主宰的隐秘狂欢?难道非要分辨这是艺术实验还是科学实验吗?你不妨将 Infrasound 视为巫师施法,将这场电子低频骚动视作巫师的呼风唤雨。
Infrasound 带来的震撼可与某些激浪派(Fluxus)艺术乃至大地艺术相媲美,假如把现场从广州这个小剧场移到巴黎圣母院、帝国大厦或者阿富汗山区的洞穴,你或许会更明白我的意思。
对那些没来的所谓前卫艺术家我可不说是音乐,怕他们以为是搞摇滚和锐舞派对,我会宣称广州声纳就是新媒体艺术、多媒体艺术、装置、行为,甚至激浪派、达达什么的。对那些没来的乐迷、乐手我则会循循善诱———我宣称索娜米是 Dark Wave+中世纪女声,丘汉英是朋克+死亡金属,斯科特.亚佛是工业噪音+工业舞曲,姚大钧是公路电影兼恐怖片电影配乐,Infrasound 是新迷幻……鉴于除了钟敏杰其他人全都来自加州,还可以将《加州旅店》当作主题曲。
左右不讨好的广州声纳恰恰独辟了一段令人惊异、震颤的新时空体验。张晓舟/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