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纽约黑帮》说:
“美国诞生于街头。”
在伍迪艾伦镜头下尴尬然而优雅地散发着中产阶级乐趣的纽约,诞生于马丁斯科塞斯重现的此地此时,一片污血之中。
《纽约黑帮》毫无掩饰地,甚至是激情洋溢地表达了对这片污血的尊敬。他的表达这样接近原始,这样直接,以至于他不得不承担着污蔑祖国的危险。反感《纽约黑帮》的人称之为这是往纽约身上捅了一刀,这是一部“反美”的电影。问题在于谁代表了纽约?或曰谁能够代表美国?是所谓的“native”本土美国人吗?电影里披着美国星条旗的“屠夫比尔”(丹尼尔刘易斯饰)坚信本土美国要警惕外来移民的影响(Native Americans,Don't let foreigners influence America.),不惜在光天化日砍杀爱尔兰移民议员。
斯科塞斯问:“什么是美国?移民能算是美国人吗?我们作为美国人如何去接受一波又一波的移民潮?”
而在电影里,他的疑问用污血写出。《纽约黑帮》一开场便处于一场殴斗之前的兴奋与不安之中。音乐以进行曲的节奏行进,火光照耀着死兔党人的面孔,他们聚集的大教堂恍若地下甬道。这群由爱尔兰移民组成的帮会决定同本土党进行一场死亡与鲜血之约。大门被踹开,短暂的安静之后,
污血,
开始。
3分多钟的殴斗场面酣畅淋漓,大刀阔斧。凌乱的血拼被有条不紊地排布,和着音乐的节奏,竟宛如一段MTV。斯科塞斯以60岁的年纪尚能保持如此饱满的激情,令人相信这真的是一部积蕴了导演30年精血厚积而发的巨制。
在斯科塞斯的原计划中,《纽约黑帮》应该是一部3小时40分钟长度的电影。以导演在片中所展现的几乎是憋不住的激情来看,这个长度完全没有问题。然而,当年发生在斯特劳亨身上的悲剧继续重演,“在艺术创作与商业产品之间,电影永远是次要的,而无法成为最重要的”(Patick Brion:《节略版的<贪婪>》)。现在我们不得不看到的是删减了1个小时的版本。有了太多的前车之鉴,相信斯科塞斯看目前版本的《纽约黑帮》时,不会像当年斯特劳亨看被阉割后的吐血之作《贪婪》饮泣不绝,“我好像是在掘墓一样,打开细小的棺框,嗅到一阵可怕的气味,找到一小块脊骨和肩骨。”(戴和厚:《<贪婪>再生》)但仍然可以揣度斯科塞斯对这部30年前就发下宏愿想拍摄的电影到头来却被迫删剪的痛苦。
剩下的2个多小时的长度里,斯科塞斯几乎将全部精力放在对1863年的纽约的重现上来,甚至于放弃了对故事主线的充实。主人公阿姆斯特朗(莱昂纳多迪卡普里奥饰)重返纽约报仇的前前后后,看起来颇多语焉不详之处。而对1863年的目睹纽约之现状,却可谓精细如微。
查阅资料时,意外地发现博尔赫斯居然也提到过《纽约黑帮》:
“纽约黑帮的历史(赫伯特·阿斯伯里1928年出版的一本八开四百页、装帧体面的书里作了披露(电影《纽约黑帮》即改编于此书))像野蛮人的天体演化论那样混乱残忍而庞杂无章,织成这部历史的是:黑人杂居的废弃的啤酒店的地下室;多为破败的三层楼建筑的纽约贫民区;……投入战斗时用长棍挑着一头死兔当做旗帜的“死兔帮”;……饿老鼠和狗乱窜的斗鸡场;呼卢喝雉的赌场;……1863年疯狂一周的骚乱,烧掉了一百所房屋,几乎控制全市;会把人踩死的街头混战;还有‘黑鬼’约斯克之类的盗马贼和投毒犯……”(博尔赫斯:《作恶多端的蒙克·伊斯曼》)
博尔赫斯的描绘仿佛就是看了《纽约黑帮》这部电影写下来的。斯科塞斯像社会历史学家一样在电影里塞满了丰富的细节,从移民抵达纽约港收到第一个礼物—烂蕃茄,到黑帮头子掷向林肯画像的飞刀,以及趁火打劫,以及畏缩的华人,以及乞丐,以及小偷,以及啐在纽约街头的唾沫……1863年的纽约汇集了操着几千种口音,来自各种国籍、各个阶层,各个人种的人们,差不多可以看做是当时的世界投射在这个狭小的空间的一个狂乱的缩影。
这是我们,相信也是美国普罗大众并不熟悉的历史。历史从来都有正史和野史之分。我把正史理解为举着旗子的人的历史。1863的美国正史是伟大的《解放宣言》,从这一年的1月1日起,美国400万黑人奴隶获得解放;是亚伯拉罕林肯的著名葛底斯堡演讲。而野史是那些在权力结构之外的贱民带着汗味的会呼吸的历史。《纽约黑帮》讲的正是这样的野史,是“关于被主流拒绝的地下帮派以及底层穷人各自的小社会的故事,这些团体根本无法进入社会的权力结构”。
在伟大人物的挥手之中,历史巨轮隆隆向前,辗过多少贱民卑微的尸体与污血。在《纽约黑帮》进行到1个多小时的时候,一个1分多钟的长镜头令人印象深刻。纽约港口,镜头从主人公离开的背影转开,默默地注视着一队刚登陆就被拉去当兵的移民,在参军的表格上签字,穿上军装,领到武器,与忧伤慌张的亲人告别,排着队登上即将开往战争前线的轮船。一具被吊起的棺材伸进镜头,镜头随之移开视线,船下,被运回来的成百具棺材整整齐齐地摆放着。在镜头没有望到的地方,卖唱的艺人拉着欢快的旋律,却呤唱着忧戚的歌,这歌声贯穿这1分多钟长镜头的始终,似乎是对于这队安静赴死的人群惟一的安慰。
这是风起云涌的美国内战中一个不被人察觉的1分多钟,那些沉默不语的生命仿佛就在这1分多钟里完成了他们在美国的全部过程,迅速消失,被人遗忘。
影片结尾,斯科塞斯用了近20分钟的长度以娴熟的蒙太奇技巧将暴动与血拼同步推进,之前一直同步发展的纽约底层素描和“死兔党”后人复仇两条线终于纠缠在一处,贫民暴动与黑帮仇杀的污血溶在一起。
这是历史挣扎行进过程中的污血,而我们似乎别无选择。惟一能够做到的,也许是对遗忘的反抗。结尾,所有的污血归结于一片疲惫而宁静的墓地,远处,纽约在未来的日子里正在建设成一个伟大的城市,主人公的旁白更像是对历史宿命的叹息,我们所经历的一切痕迹都被抹去,好像我们根本不曾在这里。是的,连15年前的污血我们都已迫不及待地忘掉,更何况150年前发生的那些污血,它们早已渗入地底,变为沉旧的赭石色。《纽约黑帮》所做的,其实是让死去的魂灵点着蜡烛,从当年他们被推进的坑里爬出来,以刚烈的姿态对正史啐一口混着血液的唾沫:
记住我们,这些贱民。
《纽约黑帮》的题外话
《纽约黑帮》重现的19世纪下半叶之美国,时有黄色面孔的华人,或被地痞流氓强拉去投票,或在屠夫比尔的飞刀下失惊逃窜,作为一个中国人看到这些场面,不免黯然。于是很自然就联想到现在美国的华人大导吴宇森。这位被誉为“亚洲的马丁斯科塞斯”正在筹备拍摄一部《华工血泪史》,讲述1860年代,华人移民在美国西部修建铁路的故事。看完《纽约黑帮》,吴宇森正在筹拍的这部作品变得更加令我期待,同是19世纪下半叶的美国,同是耗资过亿美元的巨制,不知会不会是一部黄皮肤版的《纽约黑帮》。
翻检“纽约黑帮”年代的美国华人历史,的确是一部华工血泪史:
“1850年,大批华工参加修建巴拿马铁路。
1852年,第一批‘苦力’甘蔗农场五年合同工到达夏威夷。
1854年,华人私会党丹山堂、协义堂在旧金山开始活动。
1856年,华工在吐兰尼县大规模械斗。
1857年,俄勒冈州通过禁止华侨采矿的俄勒冈州宪法。
1859年12月,美国挪威号船契约华工暴动。
1863年,美国洪门致公堂在旧金山开始活动。
1865年,塔希提契约华工暴动。
1869年5月10日,主要同华工修筑的美国中央太平洋铁路建成。……”
从1848年1882年共有约23万华人入美。1860年,加州的8.3万矿工中,华工是2.4万,约占1/3。1860年代当美国开始大修铁路时,华人是中央太平洋铁路等铁路的主力军。1862年,美国始建全长4500公里的,横贯东西全境的中央太平洋铁路。参加建筑的华工四五万人,牺牲者达百人。
《纽约黑帮》和未来的《华工血泪史》所处的年代,正是美国向城市化社会转变的关键时期,也是其历史上前所未有的移民高峰期。19世纪下半叶至20世纪初,美国城市人门在总人口中的比重由19.8%跃至51.2%,而入境的外来移民达2895万,占历史上在册移民总数的48.6%。这些移民中,绝大多数流入城市,到1920年已占美国城市人口的62%。研究者指出:如果没有外来移民,美国的城市化进程会滞后几十年(梁茂信:《1860--1920年外来移民对美国城市化的影响》)。
与此同时,却是所谓的“本土”美国人对外来移民的排斥。多数“本土”美国人相信,外来移民是美国贫困、犯罪和政治腐化等问题的根源,威胁了美国社会制度的存在与发展。一个接一个反移民民间组织纷纷涌现,与《纽约黑帮》中所呈现的党同伐异相呼应的,是加州乃至全国充斥着“中国佬滚开”的呼叫。在各地迅速兴起的排外主义浪潮,使得美国政府从1882年起颁发了一系列歧视性的移民法,其中当然也包括排华法案。各类全国性的排华法案直到1943年才由罗斯福废止。整整61年,华人只能退避在唐人街狭小的范围内苟且生存。
这一部华人血泪史,与《纽约黑帮》有着同样多的暴烈与忧伤,愤怒与喧哗。
911事件之后,美国人和斯科塞斯一样,在问同样的问题:“什么是美国?移民能算是美国人吗?我们作为美国人如何去接受一波又一波的移民潮?”这是一个被长期搁置的老问题,911令回答变得迫切起来。《我的巨型希腊婚礼》在问:“希腊人算是美国人吗?”《纽约黑帮》在问:“爱尔兰人算是美国人吗?”而吴宇森的《风语者》其实也在问:“黄皮肤的印第安人算是美国人吗?”
吴宇森去年这部饱受劣评的《风语者》(不仅在美国,在中国亦然。广州影评人彭永坚的文章《风语战士:吴宇森的身份认同》是我惟一见到对这部电影表示赞赏的评论),我看完后却有不同感受。从那位纳瓦霍密码员本·亚兹(亚当·比奇饰)的身上,我隐隐看到吴宇森的寄托。黄皮肤风语者与白人英雄安德森(尼古拉斯·凯奇饰)之间的情谊,不只是吴宇森品牌的兄弟情谊,更寄予了不同种族共冶一炉的理想。倍受歧视的本·亚兹对祖国的认同感,也许就是一个黄皮肤的华裔希望在这个国度所获得的认同。
作为一个中国人,也许不能理解这种身份认同的寄托,会把这种认同想当然地理解为向异族的谄媚。但从国籍上讲,吴宇森应该已经不能算是中国人,而是加入美国籍的一位少数族裔导演。移民的身份认同向来是一个颇难进入讨论境界的话题,每每讨论,往往为民族情感所牵涉而纠缠不清。《纽约黑帮》的主角是努力求得在美国的身份认同的爱尔兰移民,莫非爱尔兰国度的人就要指摘这部电影里的移民。记得多年以前,有人因为陈冲说“中国”而不是“祖国”对她颇多指摘,但对于陈冲本人来讲,她已经是一个美国公民。美国才是她的祖国。在有了现代公民的概念之后,祖国不再仅仅依民族出身而定,也可以成为一种个人的选择。我们既然不能狭隘地认定中国就是一个汉族国家,中国同样是中华人民56个民族的共同祖国,当然也不能要求美国所有黄皮肤的华人不认同美国,反而把中国作为祖国。
另外一方面,这种认同是对国家公民身份和地位的诉求,同时包含了对个体的民族特性的持守。《风语者》其中几处被指摘来得“突兀”的印第安仪式场面,用意应该如此。黄皮肤的印第安人也是美国人,但这并不等于是一个黄皮白心的美国香蕉人,他以一个保持着古老文化传承的印第安人名列美国公民的名册之中。
从《风语者》传达出来的信息,是吴宇森已经开始将兄弟情谊的一贯主题与种族融合的新命题糅合在一起,诚如影评人彭永坚所说:“我完全相信吴宇森在本片中未尽的悲情,会在他筹备已久的胡金铨未完成作品《华工血泪史》中开花结果。”期待着如其所言,这份从兄弟到民族的情怀将会催生吴宇森在美国的真正代表作。钭江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