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苦难电影或伤痛电影,并不为中国所独有,但外人的故事说得再好,也只能起到同病相怜的效果,总不及讲自己的故事来得刻骨铭心。《青红》不是一部堪称伟大的电影,但它的对于挑动我们久违已久的痛觉,却是实实在在的。
《青红》所讲述的,是一出大历史背景下的群体悲剧,它的悲剧性在于,在青红遭强奸这起核心事件中,涉及的所有人都不可抗争地成为受害者,而他们所要表达的爱,到最后往往都被恨所替代。
身份和归属感,是青红悲剧的直接起源,当青红的父母执着于自己是上海人,渴望回到故乡时,生于斯长于斯的青红对此却不以为然,相反,她觉得这个西南的小城,才是她的“家”,这里有她适应的环境与人,而上海则不同,到了那儿,她是一个夹生的半外人,何况,这里还有一个与她初涉爱海的民工小根。不同的生长经历决定了不同的归属感,因此青红无法理解父母为什么要如此决绝地告别如今的一切,她拒绝回上海的决定,并为此默默抗争。
当我们仔细测量苦难和悲剧的强度时,会发现青红的父母其实更值得挖掘。王小帅选择了一个非常耐人寻味的切口,青红父母20余年的漫长青春流放,在片中被隐去了,但在父亲与母亲情绪无比激烈的对话中,他们的懊悔与不甘却表露无遗。在一个剧烈变化即便来临的当口,一直委身于命运的他们,终于开始战战兢兢地要改变自己的命运时,另一次苦难接踵而来。为了断绝女儿对“落后之地”的留恋,也是为了给她一个更好的未来,不再重蹈父辈覆辙,青红父亲蛮横地施尽一个气急败坏的传统中国父亲的责任,但他未曾料到,他对来自农村的小根一番听似苦口婆心实则费尽心机的话,变成了后来强奸事件的催化剂,无意中将女儿推进了深渊,也将小根推上了断头台。青红和小根无奈的告别和之前青红父亲的话,终于彻底激发了小根的报复心,他所报复的,一是他所认为青红的变心绝情,二正是青红和她的父亲,这些来自上海,令他们这些边陲草民身心都自惭形秽的人。
有些人看过《青红》之后,认为青红并非绝对主角,亦觉得她的性格不够鲜明。但在那个强调服从、压抑个性的年代,青红的叛逆终究只能是有限的,就像她在地下舞会上始终游离在那些搔姿弄首的女孩之外。她可以选择私奔,但结果又能如何?把这个想法付诸实施的小珍还不是被抓回来了?影片给予春心炽热的小珍不小篇幅,无形中为仍然与小根止于礼的青红互为照应。青红必须要服从父母和家庭的决定,就像父母曾经不可避免地服从于命运的席卷。
假如青红知道父亲和小根的对话,她会恨父亲吗?而父亲所许诺的明天,真的会更好吗?青红一家,和当时压抑、保守、落后的中国一起,都看到了未来的希望,也面临着自由和独立意识的冲击,青红父亲敢于先斩后奏,不顾组织擅自回上海,小珍们呼之欲出的性解放意识,都得益于开放二字。
二
这部带有本人半自传色彩电影的主旨和情节,显然都经过了王小帅的细密考量和精心编排,静默的长镜头,缓慢的节奏,人物时常的无语,这种稳健的艺术片手法,并不适合习惯悲情时刻在此消彼长的通俗剧观众。正如王小帅对时间背景的选择——在已发生的过去和未知明天的一线之间中,他塑造的也是一群生活在夹缝——国家与个人、故乡与异乡、家人与恋人、旧意识与新意识、爱与恨——之的普通人,王小帅把他们的往事和未来都化作了留白,许多本能富有戏剧性的情节被弱化掉了,正如在整起事件的因果链里,表面上,真正的主谋——历史的谬误并没有直接参与其中。除了历史强加的苦难,主要人物自身的悲剧性同样骇人,他们并不懂得怎么爱,怎么去表达爱,他们不知所措的爱,最终都对所爱的人带来了伤害。这都是耐人寻味和难得的。但王小帅对自己和人物的情感似乎过于隐忍,这种克制反倒导致了电影某时在调动观众情绪上的冷场,在最终应该到来的高潮中,《青红》的悲情并没有完全喷薄而出。
文革后,中国曾出现过“伤痕文学”和“伤痕电影”这些算不上类型的文学和电影潮流,无外乎痛诉个人在历史洪流中的身不由己和生死恩怨,而这些,对于历史是微不足道的,青红,这个被侮辱的少女,对于我们浩瀚庞杂的过去,亦是微不足道的,但更多个青红以及青红父母的故事,却构成了历史本身。文/达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