隐约记得,娄烨的处女作《周末情人》(1995),跟他的《苏州河》(2000)一样,同是一个爱情故事,也有浪子、黑帮、迷离的美少女,也有仇杀和坐牢的情节,但对笔者来说,印象至深的却是镜头底下那阴阴湿湿的横街窄巷和破落龌龊的楼房。那是久违了的上海,悄悄揭开一九四九年后新中国银幕上那一尘不染的帷幕,从黑墨墨的历史沟渠里爬出来,肮脏邋遢中倒又有几分似曾相识的亲切。《苏州河》将这个城市的故事说得更哀婉动听。
苏州河,多美的一个名字,它从西流向东,穿过上海,将无穷的想象一并送到汪洋大海里去。今天,正如片中的“我”说,它是最脏的河,漂浮着数不尽的大小故事和垃圾,大都会新披的华丽外衣将沿河两岸的景色映照得份外荒凉凄怆。“我”是职业摄影师,专替人录像结婚、寿宴等不同场合,他的镜头摇晃不定,跳接连篇,其实浮躁不安的何止“我”的摄影机,更有整座城市和活在其中的人。“我”一面说:“别信,我在撒谎。”一面又说:“我的摄影机不撒谎。”也许,这就是娄烨的电影宣言:电影是故事,是虚构,却也是真实。摄影机就是他的眼睛,而美美和上海,都是他(“我”)的观察对象。美美就是牡丹吗?牡丹和马达的故事是真的吗?“我”想象着他们的故事:牡丹手拿着马达送给她的金发美人鱼洋娃娃,跳下苏州河,变成了苏州河上的神话。
在片末,“我”到船屋找美美时,美美问:“假如有一天我走了,你会和马达一样到处找我吗?”一下子又将我们拉回到影片开始的时候。“我”说他不相信这是真事,像这样的故事倒到处都是。镜头神经质地捕捉着身边的影像——对面楼房一对年轻男女在争吵,隔壁的老人孤独地坐在露台上,在一片喧闹的城市噪音中。现实生活里容不下神话。美美有时候会莫名其妙地哀伤,因为她愿意相信世上仍有神话,但她注定了会失望。美美走了,“我”不会去找,倒宁愿合上眼睛,等待下次的爱情,在等待的时候或会胡乱编一个故事来过过日子……也只有在这么一个曾经沉沦、颓萎、腐烂的城市,才可以编出如此凄美的故事来。《苏州河》令一个城市的想象复活过来。这个城市就是上海。 黄爱玲/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