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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联生活周刊》:我的父亲郑君里(5)

http://www.sina.com.cn 2008年03月19日14:21  三联生活周刊
《三联生活周刊》:我的父亲郑君里(5)

上世纪40年代的郑君里

  父亲的诸多作品中,我最喜欢的就是这一部,他用了很多民族传统的东西,剪纸、绘画等,还运用了中国古代美学理论。父亲还请余红仙用上海评弹唱了《送瘟神》,这段《送瘟神》的表现手法和当今MTV的表现十分相似。所谓中国电影民族化,我认为这是父亲对此最早的一个尝试。

  父亲的电影不追求那种很洋派的风格,比如《乌鸦与麻雀》,一看就是中国本土电影,他创造的那种电影语汇,我们在后来的意大利新现实主义的风格上能够看到,新现实主义电影就是批判电影。可以预知的是,在新现实主义的道路上,他越走越艰难,以至最终无法走下去。

  拍《聂耳》时父亲尚未感受到这种痛苦,它反映的是那一代的左翼艺术家在国民党统治下的生活,这种艺术方面的表现和当时的政治氛围是合拍的,所以父亲在这部片子里也表现得挥洒自如。但此后父亲的艺术生涯却表明,一旦他面临的题材触及到当时的社会现实,他的艺术表现马上往“虚”里走,用各种艺术手法来回避他根本无法直面的命题。这花费了他很多时间和精力,他的痛苦在于此,他的成功也在于此。这是一个非常大的悖论。

  为了拍好那些电影,父亲内心经历了很多挣扎,他伤透了脑筋,有时甚至痛苦得想哭。父亲平素的饭量很好,能吃两碗饭,红烧肉是每顿都要有的,如果他吃不了两碗饭,母亲就说:“你爸爸又有心事了。”父亲承受着巨大压力,因为很多意思都是直接来自“上面”。说一个想法说是很容易的,但实现起来难之又难。他又不能很机械地把政治意图敷衍成一个电影情节,还必须绞尽脑汁地使自己的作品具有强烈的“郑氏风格”。

  以我的理解,父亲的痛苦来自于一次又一次的政治运动,来自于一次又一次的被认为没有尽善尽美地改造好。他有着与生俱来的对国家的热爱,对年轻时就追随的党的信任,所以他内心深处,永远有一种“没有改造好”的负罪感,这个十字架一直背到他生命的终了。

  父亲去世的前几年,我曾经问过父亲:“你的风格是什么?”“我的风格?大江东去!”父亲非常欣赏俄罗斯大导演格拉西莫夫,他也希望自己能成为中国的电影诗人。当时父亲的头脑中策划了很多电影史诗一样的选题,比如《李白与杜甫》,以及表现守护敦煌的常书鸿的《祁连山下》、《阮玲玉》、《鲁迅》、《智取生辰纲》等,他说:“你去看看《智取生辰纲》,就是一部标准的好莱坞电影,非常戏剧化,人物鲜明,扣人心弦。”我后来常想,如果父亲真的拍了这部电影,没准是中国第一部商业片呢!很可惜,这些电影最终一个也没拍成,虽然很多部的提纲都做出来了。

  革命风暴

  1964年,父亲又从总理那里接到一个政治任务:拍摄电影《红色宣传员》。《红色宣传员》是朝鲜在1962年的一部电影,原名叫《李善子》,讲某村妇女委员长李善子如何深入工作,把落后分子改造过来投入社会主义建设的故事。可能考虑到与朝鲜的关系,总理说,“我们也要拍一部《李善子》”,用现在的语言来形容,应该是“中国版”的。总理对这个片子显然很重视,让父亲做导演,张瑞芳来演李善子,都是他最喜欢的导演和演员。

  这部电影可能是金日成和周恩来之间早已商谈好的事,摄制组专门到朝鲜深入生活,拍摄也在那里进行。父亲说:“我们去的时候,后面跟了一个很长的车子,上面还有可以做饭的设备。快到吃饭时候,就把大家拉到上面去。”金日成还专门接见了剧组,据说金日成平时很少说汉语,但那天他非常高兴,又喝酒又说汉语。

  电影拍完,却又搁浅了,因为那时中国已经开始讲“阶级斗争”了,但当时的朝鲜是提倡“人情感化”,互相不认同。总理看完片子后对父亲说:“算了,这部片子暂时不放了,君里,你要回回炉了!”父亲后来回忆说:“‘文革’要来了,总理跟我打招呼,就是这句话。”

  “文化大革命”很快不期而至。上海的文艺整风和文艺四清中,导演里父亲首当其冲,演员中赵丹首当其冲。因为他们两人是名气最大,也曾最受重视,而且他们的确与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有千丝万缕的联系。父亲有句话:“如果说我是文艺界的黑线人物,那我不是从今天才开始的,我从17岁开始就是‘黑线人物’。”

  那段时间,每天凌晨3点父亲让我把他叫起来,写交待材料:每天和谁见面了,和对方的关系如何,这个交待要写3份;然后6点半出门参加劳动改造;晚上8点半回家。他每天都诚惶诚恐地检讨自己,不断地清理思想、不断地写检查,那真是痛苦极了,我印象里父亲甚至还哭过。他真诚地认为自己是有问题的。若干年后很多人问我,你父亲当年写那些检讨书,是真心的还是敷衍之作?我说,如果是敷衍的话,那就不是我的父亲了。

  父亲年轻时做演员,很注意锻炼身体,每天练哑铃等,所以身体很好,但即便如此,他也熬不住这种强体力劳动。父亲后来又被送到厂里的牛棚隔离,我们见不到他,只能一周到母亲那里探一次监。父亲在里面吃了不少苦,他饭量很大,但在里面总吃不饱。父亲曾说:“我现在恨不得自己有事,如果真有事,说出来倒简单了,就怕这种没什么事情,让自己漫天瞎猜。”

  好几次他被打得鼻青脸肿回家,我到药房买红花油帮他涂,一边涂一边哭。父亲说:“小弟,你不要哭,不要问是谁打的,也不要问为什么。你就帮我把药抹上就好了。”他还有一句话:“小弟,如果以后有人说我自杀了,你千万不要相信,我绝对不会自杀的!我不是这样的人。如果我死了,那是他们害死的。”

  有一次父亲被打得很严重,回家后他情绪有些低落。我问他,他说:“如果是造反派打我,我能接受,可他不是造反派。”我后来才知道,另一个著名导演冲上去打了父亲两个耳光,那位导演还是父亲带出来的左翼电影导演里的一位,曾是父亲最亲近的朋友之一。父亲说:“我最不能接受的就是这件事。”可悲的是,那些人即便打了父亲,也不能减轻他们本身的“罪责”。

  关于父亲之死,公认的说法是,父亲因为熟知江青在上世纪30年代的上海滩的底细而死。

  父亲、赵丹和江青,上世纪30年代在上海时关系就比较好。蓝苹在上海出演《大雷雨》的女主角,赵丹、舒绣文与父亲都曾给她配过戏。赵丹与叶露茜、唐纳与蓝苹、顾而已与杜小鹃轰动一时的六和塔下的婚礼,就是由父亲主持、沈钧儒证婚的。即便解放后,父亲还与江青保持着比较密切的联系。毛泽东知道父亲爱抽烟,有一次还曾对江青说:“你拿几包我的烟给君里!这都是美国‘茄里克’香烟!”

  这种比较密切的关系一直保持到“文革”初。60年代的某一天,我突然听见有人敲门——那时我还是一个初中生,打开门一开,门口站着两个人,一个又高又大,一个又瘦又小,从表情和服装看应该是警卫人员之类,站在门前问:“黄晨同志在吗?江青同志要来看她。”我对母亲说:“妈妈,江青阿姨来看你了!”母亲那天生病,正躺在沙发上睡觉,一听我的话,赶紧起身:“哎呀,怎么能让江青同志来看我呢?”

  江青那天穿着黑披风,戴着呢子帽,穿着毛式制服,挺有风度的。她跟母亲聊了一两个小时,我们后来才知道,她是来上海了解“革命”情况的。江青告辞时,母亲要我送她下去,我们这幢房子是以前赵丹的房子,住在4楼,也没有电梯。可能是不想太招惹人,江青不让我送,一行人悄悄地下楼,江青钻进楼下停着的一辆很大的“吉姆”轿车,很快离去。

  但这种关系很快变成了一种灾难。很快有身份不明的人前来抄家,那些人把家里抄得乱七八糟,但该拿什么东西、不该拿什么东西,他们显得非常有数。同时被抄的还有赵丹、周信芳、童芷苓、陈鲤庭这几家,其中我们家是最厉害的,足足抄走了两卡车的文字材料。被抄家后,父亲心情一落千丈,他说:“这些人虽然戴的是红卫兵袖章,但抄的手法非常专业,他们肯定不是红卫兵。”

  事后证明,父亲的判断是正确的,来抄家的都是空四军的人,但究竟谁是“导演”,现在还是个谜。一种说法是幕后的操控者实际为叶群,我看到一份资料上说得很详细:这些材料被送到中南海的锅炉房里,叶群把江青叫去,当着她的面将之烧毁。据说还有其他的一部分材料,被带到林彪叛逃的飞机上,或者烧毁,或者还在俄罗斯的什么地方,至今还是个谜。我曾经托了人想把这批材料找回来,但也没有下文。

  父亲去世后,母亲托当年在重庆时的熟人张颖把这个消息带给周总理和邓大姐,其实是希望了解父亲历史的人给他一个公正结论,但不知为什么,这封信后来又落到了江青那里。审判“四人帮”时,母亲与童芷苓以及江青的一位保姆都作为证人参加了庭审,面对母亲的质问,江青矢口否认,说她全不知父亲之事。我现在推测,江青未必不知道父亲被整成这个样子,但也未必想置父亲于死地。父亲是那个失去了一切秩序的年代的牺牲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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