dady's little girl

　　父亲时常把一句话挂在嘴边：人生不必争红争绿。他的意思是凡事不强求，平平淡淡安享天伦就是最幸福的人生。父亲是曾经攀高看海的人，至今遥望，还能见惊涛骇浪海市蜃楼。

　　所以在我再次征求他和母亲的意见，要求外出闯荡时，父亲不表态，只是轻轻说：“人生不必争红争绿，争到了，又怎么样？”

　　母亲深知父亲的心事，她说：“你爸最舍不得你走的。”

　　心弦一动，似曾相识燕归来。去年我从厦门受挫而归，虽知可怜天下父母心，仍是惴惴，不想父母劝慰，也不愿听到责备。才进门，父亲开怀大笑，母亲已早早打扫好房间。晚饭时，父亲一直指点这个菜好吃，那个菜好吃，说：“你是你妈妈的掌上明珠，你不回来，我吃不到这么好吃的菜，都是托你的福。”说完笑如洪钟。

　　母亲也不甘示弱，说：“最开心的是你爸，几年没见他这么积极，一定要亲自下厨，我在旁边帮忙还闲我碍事。”

　　打小时候就知道父亲宠溺我。母亲对我采用典型中国传统不打不成才的管教方式。巴掌竹鞭的苦，没有少吃。每次暴风雨来临前，就眼巴巴地期望老爸神兵突现，救我于“鞭林掌雨”中。相夫教子是老妈的主营业务，老爸也不好横插一手，因此他持“君子动口不动手”的教育方法，没让我受惠多少，相反让我牢牢记住了他仅有的三次体罚。

　　下手最不留情的一次还是在儿童节。父亲送我一副羽毛球拍，喜欢得我抱在怀里就走家窜户摆显去了。邻家小姐姐瞄了一眼，斯斯文文地递过一本书，书的扉页上有个四四方方鲜艳殷红的印,小姐姐抽出一本书,现场表演了一次。我傻了眼，匆匆跑回家，哭闹着要印章。结果父亲与母亲史无前例的联手，双剑合壁，羽毛球和两根木棍先后夭折。

　　每次我数落老爸的凶恨毒辣，老爸就要大呼冤枉，忿忿不平：“就我的账你算得比谁都清。”

　　父亲还有一句常挂在嘴边的话：“知女莫若父”。我认为，最了解父亲的人是妈妈，而最理解父亲的，当仁不让是我。

　　他一生贪杯，早早发话：有天命归黄泉了，上坟时也不用带什么纸钱祭肉，只要两壶浊酒。

　　杯中物，红尘镜。贪杯误事贪杯也最经历得与失，经过沉浮，父亲开始了但愿长醉不愿醒的杯中生涯。开始我完全不能理解，上大学第一次远离家门的前夜，我自以为长大成人，对父亲的意志消沉，一厥不振大是轻视，脱口说：“我读书用的又不是你的钱”这样的话，父亲酒意大醒，凶抽着烟。我知失言，躲进房间，听到父亲在客厅回首养育我的艰辛，吐泄多年道路坎坷，我心中大悔，垂首请求父亲原谅。

　　第二天在火车站站台上，父母一直站在车窗边，直到火车开远。

　　到福建后，学校和专业我都不满意，动了回家的念头。彷徨时收到父亲的来信，信中回首几十年如梦人生，对我谆谆教悔。后来母亲一直笑父亲，说他几十年没有写过字，听说我在厦门的徘徊，非要亲手写信。那是父亲给我的唯一一封信。

　　父亲醉生梦死中沉溺，逃离于现实种种，这几十年父亲饮下的酒，都压在了母亲的双肩，叫她如何不郁结？在我看来，父亲是出世的，母亲偏偏是入世的。她能了解父亲却无法理解父亲。

　　父亲崇仰李白，极喜金庸小说，想来，不是无的之矢。李白一生豪气万千却郁郁不得志，笔下的浪漫奇思脱尘出俗，一句“安能催眉折腰事权贵”更叫父亲心悦诚服，不过，老爸倒是没忘记李白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马屁之作《与韩荆州书》，赞叹之作总要嘲上几句。而金庸的快意恩仇，英雄侠义，我想只为那句——“成年人的童话”。

　　在我看来，父亲也是一身江湖气。我爷爷奶奶过世早，但父亲这几十年，竟没有开口求于任何人，连极小的事情都耻于出口相求。他一生沉溺在醉生梦死中，逃离在碌碌红尘之外。一切因为际遇使然，因为无可奈何，因为人世多桀。

　　象父亲身在凡尘，拼过痛过，最后出世的活着，知道个中痛味。所以，他只想我能够好好享受天伦人常，享受宁静致远淡泊明志，却不赞成我去跋涉寻找。

　　其实父亲痛爱我，我是知道的。是真的知道。曾经有阵子，因为父亲根深蒂固的香火观念、嗜酒如命逢喝必醉的作为，对老爸很是不满，觉得委屈，自己怎么会有这样的老爸。深刻感受到父女间的骨肉情深说来是因为一本名叫《白奴》的书。好朋友从我家的书架找到这本小说，翻到我爸在我两岁时写给我的一段话。大意是叫我要保持纯洁的心灵，同时也不要被尘世中涂沫过的面孔欺骗。我想象父亲写下那段话的情景：他一口气读完这本书，我在他的脚边爬玩，清沏纯净的眼神，父亲犹豫着，童真多么珍贵，可是生活经常又是那么险恶，他把我从地上扶起来，在扉页上写下了那段话。

　　我把那页另外保存，可是去厦门回来后，苦找了几天，竟然找不到了。甚是郁闷。

　　父亲对我的关爱总是小心翼翼地藏着。象中国传统家庭，父母儿女之间的表达很内敛。我不能再扑到他的怀里撒娇，不能象孩子时躲在门背后，等他进门时扑到他背上。记得十四五岁时，一来因为父亲忙，也是因为姑娘长大了，已经没有了小时候父女间亲昵的举动。有一晚，父亲走进我房间给看似熟睡的我拉被子，轻轻地亲了一下我的前额，然后离开。天幸留了一晚我没有睡着，读懂了父亲对我的深爱。

　　西方有这样的礼仪，女儿长大了，要出嫁，女儿要挽着父亲的手走上红地毯，由父亲把她交给另一个可以爱着她并照顾她一生的男人。在婚礼后的舞会中，还是由父亲和女儿跳的第一曲舞，舞曲必定是“Dady’s little girl”。是呀，女儿长大了，可是在父亲的眼里永远只是父亲的小女儿。无论这生如何，这路怎么走，我永远是父亲的小女儿。这个世界，太多东西不能相信，也有些东西，是一定不变的。(文/指间流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