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浅潜究竟是主流还是另类,是摇滚还是民谣?是三心两意的艺术发烧友,还是三头六臂的全能艺术家?是爱情喂养的旧派女生,还是张牙舞爪的女权分子?是“北京新声”风情万种的时尚代言人,还是西北倒淌河的忠实女儿?夜莺口含的,是玫瑰,还是火药?
千呼万唤始出来的首张专辑《灵魂出窍》或许并不能完全解开所有疑问。1:0并不足喜,正常比分应是3:0,张浅潜可以出三张专辑。在中国滚坛,出一张专辑然后蔫掉的例
子太多了,所以滚友应该学工体那些爷们儿,在1:0之后扯烂脖子喊:2:0、3:0……10:0!良性商业机制的极度匮乏大大拖慢了唱片出版的速度,在一再的耽误后,张浅潜终于开始起跑,《灵魂出窍》虽不能代表其最高水准,没到冲刺的巅峰火候,但总算是一声清脆的发令枪。
在《灵魂出窍》外加一部名为《密码》的图文录中,张浅潜在歌手、乐手、制作人、画家、随笔作家和模特诸种身份间开始了令人目眩的托马斯全旋,音乐也是民谣、摇滚、电子与古典的蒙太奇。这是对其四年音乐生涯不尽全面的一次抽样检查,整张唱片的音乐概念不够清晰,这对道行未深的创作者来说似乎确实是一个缺点,但张浅潜本来就是一个八爪鱼式的异类分子,与其说她概念不清晰,还不如说她始终是一个飘荡无依的游吟者,像星空般迷乱,像野草般歌唱。
而其画其文以及其模特形象与其音乐一脉相同,比如其线描那种瞬间的灵动和简洁优美的线条中透出的温情反映到音乐中就是一种优美旋律的天赋。张浅潜的画画冲动甚于歌唱冲动,常常在跟你闲聊间不经意地在旁边一张废纸上顺手画上几笔——往往妙手天成,甚至还有在墙壁、床单和枕套——小时候就在河滩和自己的手上——画画的毛病。张浅潜是一个散漫的天才,有时注意力不够集中,但也经常处于漫山遍野的燃烧状态,虽然似乎没有方向,虽然战线太长胜利之日会来得遥远,但那是一种每一个毛孔都在起舞的艺术全息系统,一种对美的无限扩张欲,不是为了胜利,而只是为了活着——不如此就没法活着。艺术全息系统的开放最终成就了人性的丰满,在“自我”这口深井中,张浅潜的确挖得够深——自强、自虐、自怜、自恋、自嘲,除此之外,还有一种说不出来的快乐——这尤其表现在她的画作中,而在“孤胆英雄之土豆呼叫红薯篇”中,她开了老崔一个玩笑:“情况太复杂了,现实又怎么残酷了?”。优秀的摇滚摄影师马岭评价张浅潜的动作表情很“原始”。原始,意味着活力和无穷的可能性。在《密码》这一整套照片中,很难找到几张美人照,张浅潜似乎有意要用复杂的肢体语言和表情——哪怕像一具僵尸一个女鬼——打破“美”的苍白偶像和小小活靶子,以唤起更复杂的生存经验。
对她自己,这也是一个提醒:美貌,以及“美”的旋律都是可以牺牲掉的,假如可以换来更深的艺术空间。艺术家张浅潜应该打倒倩女张浅潜,优美旋律如果来得太过轻巧容易,那就得警惕。张浅潜善以挥洒主流的撩人月色,也惯于炮制另类的月黑风高,在月黑风高中越狱潜逃。对于一个曾经在主流与另类间定位不明的创作者来说,另类不是姿态,而是对自己创造力起码的尊重,何况其起点是如此之高:1996年在略显拘谨生疏的“湿”试声之后,其第二首作品“罐头”便石破天惊,“罐头”至今仍堪称中国女性摇滚的最佳作品。可惜签约“红星”反而使她没能创作出更多这类重量级作品形成集束弹轰炸。放在2000年这张专辑中,“罐头”仍然令人兴奋,重燃“罐头”式的激情,仍然是我们要期待于张浅潜的。
原始与精致往往难以并存。张浅潜是不拘小节的,她的线描往往画在一张残损的废纸上,她的油画画框、画布往往也不太正规,她的文字常有错别字甚至文理不通——但这种不通恰恰催生出奇思异想,正如她经常说话前言不搭后语然而道破天机;同样,张浅潜音乐上的技术造诣还赶不上她的灵气,她拥有的设备更赶不上她的眼界,这主要体现在她眼高手低的电子探索中,简陋的KY700编曲机出来的音色有时令人痛心地陈旧,比如念白的“孤胆英雄之土豆呼叫红薯篇”、唱腔有所尝试的“原子弹”就得不到鼓和音效的强大支持;编排出色、氛围悠远的“灵魂出窍”如果有更好的音色和录音,完全有机会成为一首经典作品。匠人能用高级设备制造垃圾,但天才未必能用垃圾设备创造高级作品,手无寸铁的张浅潜有心杀敌、无力回天,相较同样从简陋编曲机起步但第二张专辑进步神速的“超级市场”,张浅潜的全新电子时代尚在远方。
整张《灵魂出窍》专辑充满亮点,但还不是火焰满天。“火焰”洋溢Mono式的幻美电子抒情,“另一种感情”的小提琴扣人心弦,“灵魂出窍”和“继续漫游”的编曲无可挑剔,这4首作品构成了张浅潜式的惘然之美。
而感伤的另一面是决绝,是悬崖边的初春,夜莺口中的火药,是“罐头”令人震颤的高能爆破人声,这样毁灭般的发声会令声带越来越薄,会把声带磨成一把利刃,而张浅潜刀锋上狂舞,这极限游走的人声犹如白热化的灯丝犹断未断——多像我们酷烈的青春!类似的人声革命还出现在“游吟者”,就是这两首歌为张浅潜博得“中国另类女声第一人”之誉。
女生会变成女权,爱情会变成欲望,感伤会变成决绝,民谣也会变成摇滚,反之亦然。张浅潜由此呈现出迷人的分裂:一会儿是情意绵绵的爱情告白,一会儿是“女疯子”和“女超人”,一会儿是简单明快的线描,一会儿是浓墨重彩、变形抽象的油画,一会儿是“数数”式的虚无游戏,一会儿又是长眠不愿醒的长笛,一会儿是摇滚,一会儿是民谣。
张浅潜近年同时与两支乐队排练与演出,一支是西北民谣乐队“野孩子”,一支是虎子的准歌特乐队“病医生”,前者拒斥摇滚,生性质朴,后者唯美精致,极重音色和氛围。与两大异其趣的乐队同时合作——甚至不少歌都形成两个不同版本——满足了张浅潜民谣与摇滚两种志趣,两种互补的情感。如果说“罐头”是其摇滚代表作,则“倒淌河”是其民谣代表作,如果说“罐头”是忍不住将城市的地下水道当成血管一把揪起,“倒淌河”就是河流和土地的青春祭。
张浅潜有幸陷入三种音乐的幸福:面前是Bjork、Potishead、P.J.Harvey,远方是帕格尼尼、莫扎特和柴可夫斯基,而血管里是无名而悠远的西北民间歌谣——这血管里最终流出了“倒淌河”、“逍遥令”、“游吟者”、“佳佳佳”、“幸福的芝麻”、“七月天”、“寻宝图”等一批民谣精品。在国内新一代女摇滚或朋克或低调,攀着Courtney Love或P.J.Harvey茁壮成长的今天,张浅潜仍旧是独一无二的,因为她并不只是时尚和另类,还拥有传统。左执摇滚利刃,右携电子迷图,她在危机四伏的城市战场突围,而倒淌河正从城市的夜空流过,让时光倒流,让人疼痛,安详,热爱。
——摘自《通俗歌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