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帕斯捷尔纳克也是画家,这幅画是他1928年画的《里尔克在莫斯科》。
专栏作者·云也退
独立记者、文化专栏作家。这个读书专栏每周四见报,专栏名取自云也退在凤凰FM的主题谈书节目“公车上书”(就是字面意思啦,我们相信书应该是可以在公车上读的)。该音频节目现已开播,每周一次,欢迎收听。
译者:刘文飞
上海译文出版社,2011.7
本期荐书
《抒情诗的呼吸》
本书收录了俄罗斯作家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和奥地利作家里尔克之间数十封珍贵的通信。信函中既有对诗歌本身的讨论,也有对彼此创作的交流。这些书信,不仅可以让我们了解欧洲诗史上的一段珍闻,还可以让我们一窥三位大诗人心灵的一隅。
帕斯捷尔纳克
(1890-1960)
俄罗斯诗人、作家,著有诗集《我的姐妹——生活》、自传体随笔《安全保证书》和长篇小说《日瓦戈医生》,获得1958年诺贝尔文学奖。
茨维塔耶娃(1892-1941)
俄罗斯女诗人,著有诗集《黄昏纪念册》、《终结之诗》。
里尔克
(1875-1926)
奥地利诗人,主要作品有《祈祷书》、《杜伊诺哀歌》、《致俄耳甫斯十四行》和小说《马尔特手记》。
1926年,帕斯捷尔纳克、茨维塔耶娃和里尔克,三位诗人之间通了整整一年的信。里尔克早就病入膏肓,但为了收信写信,他一直挺到那年的12月29日才撒手人寰。他们三人的书信积累起来够编一个单行本了,这就是《抒情诗的呼吸》。
这三人的通信,最有意思的是三人从未真正“抵达”过:帕斯捷尔纳克对里尔克只有童年的那一点印象,而茨维塔耶娃,甚至从未见过里尔克一面。抵达和相遇总是停留在未完成态,不能不说,诗人都比较怕“见光死”的。
A “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人更强烈地爱我吧”
(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读书信集容易枯燥,于是,我先找到了茨维塔耶娃在12月31日写给里尔克的信。抒情诗人都感性,明知道收信人已去了那边,还执着地写信给他。帕斯捷尔纳克常用的一个音乐术语是“基调”:没有茨娃这封信,他们这一摞书札也就缺了一个“基调”。
她上来是这么写的:
“亲爱的,既然你死了,那就意味着,你不会再死了。”
“既然你死了”是轻飘飘的,就像收信人只是遁去了远方一样。茨娃跟帕斯捷尔纳克都认为,里尔克不是一个“诗人”,他就是诗本身,是POEM。相应的,他的死也得大写,DEATH,那就不是“活着”的反义词了,而是转变为另一种状态,因此不需要痛哭流涕。
接下去,她忽然开始向一个亡人告白:
“亲爱的,爱我吧,比所有人更强烈地爱我吧,比所有人更不同地爱我吧。别生我的气——你应当习惯我,习惯这样的女人。”
情感突然喷发,令人措手不及。茨娃对爱的理解是典型诗人式的,《抒情诗的呼吸》的编者说,在茨娃眼里,“一个理想的(即遥远的、难以企及的)爱人形象比一个亲近的、真实可触的人更为珍贵。”俗人只知道“柏拉图式”,诗人却懂得“无手之握,无唇之吻”,近而示之远,远而示之近,一种在文字及意象之中悬浮的状态,不够敏感的人还把握不了。
B “你的语言,俄语,也近似一种普遍的语言!”
(里尔克致茨维塔耶娃)
这三人的通信,最有意思的是三人从未真正“抵达”过:帕斯捷尔纳克对里尔克只有童年的那一点印象(1900年,帕斯捷尔纳克年仅10岁,跟父亲出行坐火车,遇到了里尔克和他的情人莎乐美),而茨维塔耶娃,甚至从未见过里尔克一面。里尔克也是易发心血来潮的人,1900年邂逅了帕斯捷尔纳克一家后,他就想带着妻子克拉拉·温斯特霍夫去俄国过日子:他崇拜那里的一切,特别是俄语文学,他花了两年时间去学俄语,最后学得和德语、法语一样流利。帕斯捷尔纳克把《浮士德》译成俄语,里尔克投桃报李,把许多俄国文学译成了德语。他在1926年给茨维塔耶娃的信里写:“你的语言,俄语,也近似一种普遍的语言!”
然而,里尔克最后也没有“抵达”心仪的俄国,因为,就像今天的劳工移民一样,他得在俄罗斯找到工作单位才行。可他找不到。作为替代,他去了法国,在那儿给罗丹当了一段时间的秘书,后来写了本有名的书:《罗丹论》。
相对应的,茨和帕,两个俄国诗人也对德国文化仰慕已久。1906年随全家第一次去过柏林,帕斯捷尔纳克后来回忆说:“柏林给我的印象是少年们的城市”;六年之后,他又去马尔堡夏季培训班里进修,在那里,“天才的柯亨”创建了马尔堡学派。茨维塔耶娃也是童年随家人去过柏林。到1922年,两人一前一后,相继在柏林住了一段时间,却没能在那里见面,只是保持着书信联系。抵达和相遇总是停留在未完成态,不能不说,诗人都比较怕“见光死”的。
C “敬爱的伟大诗人!我把我的性格的基本特征,我精神生活的全部积累,统统归功于您。”
(帕斯捷尔纳克致里尔克)
然而文字也会造成误解。在书信里,我们看到一旦他们有了误会,局促不安就溢于言表。他们会把误会推给语种不同。他们有个很大的共识:选择做诗人就意味着做一个世界公民,做所有民族的人,那么语言就不是问题。
这一年间的书信里,三个诗人各有神神叨叨的地方,有鸡同鸭讲的地方,有自说自话的晦涩段落。彼此的回信里,经常有些肉麻的赞美,但很少通篇都在讲别人,中国古人那样的“酬唱”,他们是不懂的,因为他们都自觉地选择孤独,只看自己。每当交流到了冷场时,往往是茨娃先跳出来:哎,我们讨论讨论你的诗好吗?最近我刚看了你的一首诗……
茨娃也是最容易激动的一个。她爱用省略号,不爱用句号,有时火烧火燎地用感叹号。7月6日那天,她给里尔克的信是这么结尾的:“可以吻吻你吗?这可不比拥抱大,而若要拥抱且不接吻——几乎是不可能的!”
那么,同为俄苏人,帕斯捷尔纳克与茨维塔耶娃之间的关系又怎样呢?有意思:这俩人互相表达欣赏爱慕,也是不肯见面。在十月革命后那段时间,两人信最多,帕氏甚至一再表白,要抛妻别子,到巴黎来跟她聚首。但是,茨娃却热情地拒绝了他,宁可像享受和里尔克的通信一样,享受和帕斯捷尔纳克的通信。因为她不相信人如果真的见了面,还能“拥抱且不接吻”。
帕斯捷尔纳克也明白,男女有别。里尔克死了,茨娃大呼小叫要他爱她,活着的时候,她就常常敛着。比如,帕斯捷尔纳克第一次给里尔克写信时(1926年4月12日),他高呼“敬爱的伟大诗人!……我把我的性格的基本特征,我精神生活的全部积累,统统归功于您。您创造了它们……”茨维塔耶娃写去的信里却这么说:哦,我爱你,但是,“我对你的爱已分化为日子和书信,钟点和诗句。”(1926年6月3日)
摘选
(1926年8月2日,茨维塔耶娃致里尔克)
莱内,我想去见你,为了自己,为了你心里的那个新的、只有和你在一起时才可能出现的我自己。还有,莱内,请你别生气,这是我,是我想和你一切睡觉——入睡和睡觉。这个神奇的民间词汇多么深刻,多么准确,其表达没有任何歧义。单纯地——睡觉。再没有别的什么了。不,还有:把头枕在你的左肩上,并把一只手搁在你的右肩上——然后再没有别的了。不,还有:就是在最沉的梦中,也知道这就是你。还有:要倾听你心脏的跳动。还要——亲吻那心脏。
我总觉得嘴巴像是世界:天穹,洞穴,山谷,深渊。我总是把躯体翻译成心灵(使躯体抽象化!),而“肉体”的爱,为了爱上它,我便使劲地吹捧它,竟使得它突然消失殆尽了。我陷在这种爱情中,也掏空了它。洞察了这种爱情,也排挤了它。它消失殆尽了,除了我自己:也就是心灵。
(一九二七年春,帕斯捷尔纳克致茨维塔耶娃)
我们多么草率地成为了孤儿/玛琳娜/这是我最后一次呼唤你的名字/大雪落在/我锈迹斑斑的气管和肺叶上/说吧:今夜,我的嗓音是一列被截停的火车/你的名字是俄罗斯漫长的国境线/我想象我们的相遇,在一场隆重的死亡背面/(玫瑰的矛盾贯穿了他硕大的心)/在一九二七年春夜,我们在国境线相遇/因此错过了/这个呼啸着奔向终点的世界/而今夜,你是舞曲,世界是错误/当新年的钟声敲响的时候,百合花盛放/———他以他的死宣告了世纪的终结/而不是我们尴尬的生存/为什么我要对你们沉默/当华尔兹舞曲奏起的时候,我在谢幕/因为今夜,你是旋转,我是迷失/当你转换舞伴的时候,我将在世界的留言册上/抹去我的名字/玛琳娜,国境线的舞会/停止,大雪落向我们各自孤单的命运/我歌唱了这寒冷的春天,我歌唱了我们的废墟/……然后我又将沉默不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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