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那些日子,怀玉为救郭大器一天到晚四处奔走,而掌柜的从早到晚忙着衡雅斋的生意,竞一点儿也没察觉身边发生的事儿。自打天津卫四处盛传恒雅斋的玉观音能化险为夷,保人性命之后,来找掌柜的谈生意的主顾就一拨连着一拨,先是要卖玉观音挂件儿,到了后来,只要是恒雅斋的玉器,大的小的,贱的贵的,都抢手。掌柜的是个精明人,甭管人家闲
言碎语说他什么,逮住机会赚银子才是正路。所以那些日子他大部分心思都用在生意上,实实在在赚了不少银子。更恰好那功夫,“静园”里边的前清皇上溥仪为了还债,差遣刘宝勋又把几十件从宫里带出来的稀罕玉器送到恒雅斋。掌柜的就拿刚刚赚到手还没捂热的钱又买下了那些玉器。说实在话,从“静园”里边出来的哪一件玉器都是稀罕宝贝,只要一转手,都能三翻五翻地赚钱。赵家仓库里的称得起宝贝的玉器越来越多,摊开来,足可以开个展览会了。掌柜的一有闲空儿,就到仓库里边摸摸这件,摆弄摆弄那件,像是瞅漂亮女人似的总也看不够。他说,只要家里还有饭吃,这些宝贝就轻易不卖,就是要卖,也得等到三五年之后,价儿高高的长上去了再说。
这功夫,麻烦事儿却出来了,冷不丁地从日租界张公馆来了个电话,说是要拉人来取薛艳卿藏在“恒雅斋”的箱子。掌柜的吓了一跳,张公馆怎么知道薛艳卿的箱子藏在这儿呢?他琢磨八成是张公馆找不着薛艳卿,就来这儿诈唬。所以等张公馆来人上了门儿,掌柜的就说根本不知道有什么薛艳卿的箱子。张公馆来的人很横,说是薛艳卿亲口交代的,她的那只箱子就在衡雅斋藏着。掌柜的哪里肯信,依然一口咬定没见什么箱子。正在僵持着,不料薛艳卿亲自打来了电话,要掌柜的把箱子交给张公馆的来人。这一来掌柜的实在是又意外又尴尬,问薛艳卿怎么好不容易跳出了火坑,怎么又要跳回去呢?薛艳卿在电话里边支支吾吾,只说是一言难尽。给掌柜的着着实实来了个下不来台。
后来才知道,张必那个老家伙派手下人找到薛艳卿父母家,逼他们交出薛艳卿,连着一个多月,把二位老人家折腾的死去活来,过不了一刻安生日子。薛艳卿无奈,只得又乖乖回到张公馆。打那儿起,人就消失了一样,一连多少天也不见她出来唱戏了。
又过了半个月的样子,我跟掌柜的到日租界去收帐,偏巧在街上碰到了薛艳卿,人还是那样漂亮,可是过去那股子的水灵劲却不见了。她瞅见我们,先是想躲开去,我觉着掌柜的一定想跟她说说话的,就叫了她一声。她才勉勉强强站住脚跟我们打招呼。
掌柜的像是啥事儿没有似的跟她客气寒喧,问:“薛老板,这些日子怎么没见您上台唱戏呢?”
薛艳卿一脸的苦楚说:“我现在这样子,还能上台唱戏么?”
掌柜的说:“看您这样还跟往常一样的精神呀,怎么就不能唱了呢?”
薛艳卿眼睛里突然冒出汪汪的泪水来,说道:“我不是不能唱,我是……我是没脸上台了呀?”
掌柜的纳闷道:“这是为什么呀?”
薛艳卿再也说不出话来,只是一个劲儿的摇头,就匆匆告别了。
掌柜的瞅着薛艳卿那难受的样子,自言自语地说:“张必那老王八一定给她罪受了……”
往后那些日子,掌柜的一拿起报纸,总是先看报尾巴,找戏班子演出的广告,但是一直没瞅见薛艳卿出来唱戏的消息。
到了阴历七月初九,老太太过七十大寿,照天津卫的规矩,本应当找个排场的地方,气气派派地摆上几十桌酒席,请些有头有脸的宾客,再找个戏班子热热闹闹唱个堂会。可是一想到年初给小开岁“洗三”时东北军金团长跟小野在酒席上较劲那场面,掌柜的就后怕。老太太也是怕世道乱,再招惹麻烦,就吩咐掌柜的别大操办,只要能把家里人都召集到一块,喝杯贺寿的酒,吃碗长寿面就得了。老太太虽然这样说,掌柜的还是琢磨着怎么即不声张,却又有排场的把老娘的七十大寿办好。他跟赵如璋商量后才定下了主意,不在家里办,悄悄地到英租界的跑马场俱乐部给老太太过生日。那时候,跑马场是专门供英国侨民和商人吃喝玩乐的,也是有钱有势的中国人常去消遣享福的地方,能在那里边给操办老太太的七十大寿,当然够排场够气派。掌柜的花钱把那儿的小礼堂包了一个下午,定了两桌酒席,又找了一个戏班子和唱天津时调,京韵大鼓、梅花大鼓的唱堂会。掌柜的还特别叮嘱陆雄飞和李穿石,老太太过七十大寿,千万别声张。谁要是私自招来外人凑热闹,别怪他翻脸不认人的。
陆雄飞和李穿石都满口答应了,到了那一天,陆雄飞和李穿石果然都没带一个外人来。
下午三点,全家人都到了,就剩怀玉一个人不见踪影,我跑到大门口左等右等,也没等来。不用说,她一定是为了郭大器的事儿在外边活动。
掌柜的气恼地骂道:“一到这节骨眼上,这死丫头就出岔子!不等她了!”
小礼堂里早就请人挂上了半间屋子大的“寿”字儿,桌子上是红寿桃、盘成龙型的寿面。先是老太太坐到沙发上,赵如璋跟掌柜的先行叩拜大礼,接着是陆雄飞领着叠玉和小开岁给老太太磕头,陆雄飞搬出来一个蒙着彩绸、高高大大的花牌,待撩开那彩绸,众人才看到那什么竟是个用百元钞票组成的大大的“寿”字,引起众人一片喝彩。
在叠玉怀里的小开岁学着大人的模样两只小胖手抱成拳冲老太太作揖,嘴里还含含糊糊嗒叭话:“寿、寿……”
这一来可把老太太哄得心花怒放,她抱过小开岁没完没了地亲他的小脸蛋,又吩咐璞翠给陆雄飞和叠玉发红包,又亲自把一个红包塞到小开岁的手里。
洗玉赶紧悄悄问李穿石给老太太准备的什么贺礼。
李穿石拿出卷画轴来说:“我请人家个老太太画了个画儿。”
他打开来给洗玉看,那上面画的是老寿星手托仙桃。
洗玉急了:“这哪成呀?跟大姐夫一比,你也太掉价了呀。”
李穿石撇嘴道:“他不就是拿钱堆吗?俗不可耐!”
洗玉不跟他理论,转脸找掌柜的求援:“爸……”
掌柜的悄声说:“我知道,知道……”
他吩咐我把早准备好的一盒全叶全根的东北野山参悄悄送到洗玉手上。
洗玉感激地看了掌柜的的一眼,又将那人参递给李穿石。
李穿石给老太太磕罢了头,捧着那画和野山参一块儿递到老太太面前,乖乖地说:“奶奶,李穿石给祝您寿比南山,福如东海!”
洗玉在一边说:“奶奶,穿石听说您七十大寿,特意给您学摸了这两件礼品,这画呢,象征着您永远健康长寿,这东北老山参呢,给您补身子,让您身子骨永远硬硬朗朗的。”
老太太笑眯了眼,说:“好,好,穿石还没正式进我们家门,就这么孝顺,好,好啊!”
璞翠把红包递到李穿石的手上。
陆雄飞故意拿起那老山参打量,嘴里说道:“哎哟,确实是地道的老山参,要值不少钱呢,穿石,好气派呀……哎,老爷子,我记得去年冬天您就托人从东北买过这样的老山参吧?我瞧着眼熟呢。”
李穿石闹个大红脸。
洗玉对陆雄飞说:“大姐夫,这世界上一模一样的东西有得是,就说钞票吧,干干净净赚来的和抢的、偷的不也分不出来吗?”
李穿石也点头说:“就是!”
说着,他还使劲儿朝那用钞票组成的“寿”字上瞥了一眼。
陆雄飞气得要还嘴,叠玉暗暗扯住他。他哪里肯饶,说:“为什么不叫我说?那上边的钞票都是老子的血汗钱,不像有些人,娶媳妇好象是冲人来的,其实是冲钱来的!”
李穿石也还嘴:“这话说得妙,不但是冲钱,而且还想着把整个家业都装进自己的腰包里边呢。”
陆雄飞冲李穿石瞪园眼睛。
掌柜的赶紧打岔说:“来,来,接着给老太太磕头……”
好在老太太耳朵聋,又专心打量那人参,就没听到刚才那几句针尖对麦芒的话。
我冷眼瞧着陆雄飞和李穿石暗较劲儿,心说:半斤对八两,一对儿不省油的灯。
赵如璋的老婆古氏将一套绛紫色杭纺的丝绸袄裤捧到老太太面前说:“您老人家是个大福大贵的命,吃喝穿戴嘛也不愁,我跟如璋合计了好久呢,祝寿嘛,毕竟不是像商号开张,银行开业,比着撒钞票,是不?我们呀,特意给您老人家亲手做了套冬天穿的衣裳,这棉裤用了九千九百九十九针,嘛意思呢?久久长寿!这棉袄啊,整整用了一万针,这是嘛意思呢,就取个老太太万寿无疆的意思。”
老太太手拢着耳朵听了就笑起来:“如璋啊,您媳妇可真会说,万寿无疆搁在我身上,我不就成了太后老佛爷了。”
众人都笑起来。
古氏闹不清老太太这话是褒还是贬,笑得尴尬。
陆雄飞在一边撇嘴嘟囔:“妈的,不就是件破衣裳嘛,不值两个铜子儿,说得天花乱坠的。”
赵如璋忙招呼儿四个儿女们给奶奶磕头,瞅见孙子,孙女一整排地磕头,着实把老太太乐坏了,忙吩咐璞翠把红包一一发给这四个孩子。
赵如璋几个儿女没等站起来,就都急着把红包打开来瞅,一个还叫起来:“哎哟,我成大财主了!”
古氏忙将四个儿女的红包一一收到自己的手里。
这功夫,怀玉匆匆跑进来,掌柜的瞪着她问:“全家人给奶奶祝寿,你怎么才来?”
怀玉说:“爸,我有要紧的事,真的!”
掌柜的还不知道郭大器的事,仍然怒声怒气地:“什么要紧的事儿?比奶奶七十大寿还要紧么?”
怀玉央求道:“爸,我这不是来了么!”
掌柜的见她眼里含着泪水忙问:“你又惹什么麻烦了?”
怀玉说:“爸,一句两句说不清楚……”
掌柜的没再问下去,说:“赶快去给奶奶磕头吧。”
怀玉匆匆朝老太太走去。
掌柜的又叫住她:“你就这么空手去呀?”
怀玉这才想到:“我……我忘了……”
掌柜的:“忘了?奶奶知道了寒心不寒心?”
怀玉说:“爸爸,我真的在忙别的大事儿,就忘了……”
掌柜的示意我拎过早就准备好的一件装在锦盒里的玉如意递给怀玉,叮嘱道:“跟奶奶说明白,这可是乾隆年间的玩艺,祝奶奶万事如意。”
怀玉感激地望了眼掌柜的:“爸,谢谢您……”
她感激走到老太太跟前磕头,把那玉如意送给老太太跟前:“奶奶,给您拜寿了,祝您万事如意!”
老太太笑道:“怀玉呀,你来了奶奶就开心,还送这值钱的玩艺儿干嘛?”
她亲自把红包塞到怀玉手上,一边搂着她问:“宝贝儿,这些天怎么总也见不着你的面儿呢?瞧瞧,这小脸,怎么瘦成这样啦?”
老太太这么一说,怀玉的眼泪儿顿时就满了眼眶子。
老太太赶紧问:“哎哟,这是怎么了?二子,孩子怎么受委屈了?”
掌柜的忙说:“娘,没有,怀玉是见了您高兴的。”
掌柜的冲怀玉一边使眼色。
怀玉赶紧说:“奶奶,我没事儿的……真的没有……”
掌柜的说:“德宝,该你了……”
我赶紧给老太太跪下叩头:“奶奶,德宝给您拜寿了。”又把寿礼送到老太太眼前。
老太太这才转过头,说:“德宝啊,你呀,先别起来,奶奶要问你个话儿,你若是痛痛快快答应奶奶了,就比说嘛吉祥话儿都好。”
我就跪在地上应道:“奶奶,我听着呢……”
老太太说:“德宝,你今年也十九了吧?”
我赶紧点头:“是十九了……”
老太太说:“这年纪也该定门亲事了吧……”
我心里“咯噔”一下,生怕老太太把璞翠的名字说出来。老太太早就想让璞翠作我的媳妇,可我不愿意。我心里最喜欢的女人是怀玉呀!
老太太果然说道:“这么好的小伙子,我可是舍不得叫你作了人家的女婿,我看呀,璞翠跟你就很般配……”
我情不自禁地说:“奶奶,我,我管她叫姐的呀……”
老太太说:“我知道,她比你大三岁,这女大三可是有说法的呀……”
老太太话儿刚落音儿,赵如璋一家子和叠玉,洗玉还有陆雄飞他们就一齐叫起来:“女大三抱金砖呀!”
老太太哈哈笑起来:“对,对,女大三抱金砖……所以,我就专等着今天这个喜庆的日子把这事儿说出来,怎么样?你喜欢不喜欢呀?”
我愣在那里,不知道怎么应对老太太。
掌柜的在一边提醒说:“傻小子,白白落了个好媳妇,你美糊涂了?还不快给老太太叩头。”
我很不情愿,但是当着这一大家子人,我只能很不情愿地给老太太磕了头。当脑门碰在地上时,我心里对自己说:“我喜欢怀玉,我就喜欢怀玉……”
老太太哪里知道我的心思,见我磕了头,赶紧招呼璞翠把红包递给我。
璞翠红着脸走到我跟前,将红包塞到了我手上,我们两个谁也没瞅谁。转脸的功夫我倒是瞟了怀玉一眼,见她心神不定的想着什么,一准是想怎么营救郭大器的事儿,看样子我德宝娶谁作媳妇她已经丝毫不走心了,真叫人寒心。想到这里,我就恨郭大器,真恨不得叫东北军赶紧枪毙了他。
给老太太拜了寿,就是唱堂会了,先听了几段“天津时调”和“京韵大鼓”,接着又听京戏,都是老太太爱听的那几出戏,《麻姑献寿》、《甘露寺》、《大登殿》,锣鼓家伙一敲起来,热热闹闹的,把在网球场打网球和在滚地球的洋人们都招引来看热闹。
趁着全家人入神听戏的功夫,李穿石把我拉到外边说话,拿出几张花花绿绿的钞票塞到我的手上:“德宝,拿着,这可是美元。”
我一看那其实是几张美元,忙说:“无功不受禄,我哪能……”
李穿石说:“你不是快娶媳妇了嘛,一点小意思。”
我收下那钱,再三的谢过。
李穿石拍着我的肩膀说:“兄弟,今后只要你跟着,就决没亏吃。我李穿石绝不会像陆雄飞那样,动不动就冲你抡拳头。今后他再敢跟你动粗,你就告诉我,我替你讲理儿!”
我这才明白,他是要拉着我跟陆雄飞对着干。一边是大女婿,一边是小女婿,我那边也不敢得罪呀。再说,对这个赵家未来的三女婿我早已经有了戒心,岂能叫他把我当枪使换?
这时,怀玉走过来很不客气地问:“李穿石,你答应我的事到底什么时候才能办妥呀?”
李穿石尴尬的笑道:“二姐,您别急……”
怀玉说:“都多少天了,郭大器都快没命了,我还不急?你是不是从一开始就打算着蒙我的?”
李穿石苦着脸:“哎哟,您开始冤枉死我了……德宝,我跟二姐说几句话,你去看戏吧……”
怀玉说:“德宝别走,你在一边听着,日后也是个见证。”
怀玉说话我自然听,便留了下来。
李穿石脸色沉了下来:“二姐您这是何苦……”
怀玉问道:“那个死鬼营长是汉奸的材料呢?”
李穿石:“不是跟你说了嘛,我确实查了日本人的材料,可是没找到呀……你也知道,日本人鬼得很呀。”
怀玉气恼地说:“当初你说只要把仓库的清单给了你,你就能搞来证据,我担着多大的罪名呀,把清单给了你,可是半个多月过去了,你倒好,一句没找到就对付我了?”
李穿石说:“二姐,您别生气,证据没搞来,您给我的那份清单我就原物奉还。成吧?”
怀玉说:“你照抄一份再还给我?骗谁呢?”
李穿石说:“你这是说的嘛话,我李穿石就那么小人呀?”
怀玉说:“你不但是小人,而且还很卑鄙!”
李穿石喊:“二姐,我知道你心里急,可也别骂人呀!”
礼堂里唱戏的锣鼓家伙敲得很响,站到外边都震耳朵。我很想帮怀玉说几句话,但是没敢开口,终归是个当伙计的身份,小姐和女婿们的事儿没我插嘴的份儿。
这时,洗玉走过出来问:“嘿!什么要紧的事儿?连戏都不看了?”
怀玉一气之下,就把当初找李穿石搭救郭大器的事儿说了出来。
洗玉听了,很是惊讶:“穿石,这是真的?”
李穿石见怀玉把自己的底儿抖了出来,很是不快,便拉下脸说:“二姐,当初是您求我办事,事情虽然没办好,可也不能落个恶人的罪名吧?既然你愿意张扬出去,我也不怕。”
洗玉赶紧对怀玉说:“二姐,甭管穿石怎么不对,看在我的面子上,千万千万别叫爸知道这事儿,你放心,我一定催着他想办法搭救郭大器。德宝,快陪二姐进去看戏……”
把我们支到一边,洗玉就冲李穿石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你真得跟二姐要仓库清单了?”
李穿石点头道:“是的,二姐确实把仓库清单给我了。”
洗玉脸色都吓白了,骂道:“你找死呀?!这要是叫爸知道了,你还想登我们赵家的门呀?”
李穿石说:“就是没让老爷子知道嘛……”
洗玉恨恨地:“李穿石,我真没想到,你竟然干出这卑鄙的事儿来!”
李穿石说:“怎么叫卑鄙呀?我拿那份清单就是为了你呀。”
洗玉啐了一口:“呸!说的好听!你给我说清楚,你要进我们家门,是娶我作你的媳妇,还是专门来图我爸爸家产的?”
李穿石叫:“哎哟,洗玉呀,我认识你的时候,哪里知道你们家老爷子藏着宝贝呢?就是到了定亲那时候,我也不知道呀。”
洗玉说:“甭管你知道不知道,反正我爸知道了你就死定了!”
李穿石:“洗玉,你们家这阵势,你还瞧不明白吗?陆雄飞是多霸道的主儿,我们要是连家底儿都稀里糊涂的,难道等你老爹百年之后让他独霸家产不成?”
听了这话儿洗玉的气儿就消了一半:“那你为什么事先不跟我商量?”
李穿石还有理由:“我本来是想告诉你的,可一琢磨,又怕你跟大姐的关系不好处,我想,有什么不是,干脆我自己担着吧。”
洗玉点了他一指头:“哦,你还有功了呀?”
别看李穿石才二十七岁的年纪,他就楞有本事儿把瞎话编园,编顺。
堂会唱罢,就是吃寿席。赛马场吃的都是西餐,掌柜的特意在南市登嬴楼叫来两桌席,用十几个大食盒送到这儿来的,独面筋、扒海参、爆三样、古老肉、全爆杂样、葱烧鲤鱼……都是老太太平日里特别爱吃的菜。
坐桌时,我有意坐在了怀玉身边,偏偏老太太又叫璞翠坐在我身边。夹在两个女孩子中间,碍着老太太的面子,我想关照的却不好关照,不想搭理的又不能不搭理,那个别扭劲儿就别提了,满桌的美味佳肴我竟然没吃饱。
吃了好一阵了,老太太还在说唱戏的事儿:“今天的角儿唱得都不错,刘皇叔和孙尚香都是有模有样的,不过《大登殿》的王宝钏的作派就不如薛艳卿了,哎,二子,怎么没请薛艳卿来唱呢?”
掌柜的说:“娘,薛艳卿可有一阵子不出来唱了。”
老太太纳闷:“多好的嗓子,多好的扮相呀,不唱实在太可惜了。”
李穿石在一边插嘴说:“奶奶,我听说薛艳卿已经攀上高枝,开始享清福了。”
老太太听不清楚,洗玉凑到她耳边又大声说了一边。
老太太问:“他嫁人了么?嫁给哪个财东了?”
李穿石说:“他原来叫日租界里边的张公馆包着,前些日子小野又看上她了……”
洗玉在奶奶耳朵边学着李穿石的话。
老太太问:“小野,日本人?”
李穿石说:“对呀,您老见过的,小开岁洗三时他来过咱们家……起初薛艳卿还不愿意,可架不住日本人有钱有势呀,到了,不还是乖乖跟小野住在一起嘛……”
掌柜的正往老太太碟子里夹菜,听到这话,筷子一抖,菜掉到桌子上。
老太太惊讶地:“怎么?她跟日本人住在一块儿了?这成什么话呀?!”
李穿石见老太太听得入神,越发说得来劲儿:“小野还说呢,只要薛艳卿一心一意地跟着他,日后他回日本,保准带上她……您说,有这等好日子过,她还唱戏干嘛呀?”
掌柜的实在听不下去了,重重的咳嗽了一声。
李穿石赶紧闭上了嘴。
寿席上,全家人轮番给老太太祝酒,别看七十岁的人了,老太太竟还能喝上几杯老白干呢,陆雄飞一个劲儿地哄老太太高兴,老太太喝一杯,他喝三杯,老太太笑得合不拢嘴。
李穿石冷冷瞧着陆雄飞在酒席上抖欢儿,眼光现出怪怪的神色。
赵如璋那一家子还是照旧的没出息。趁大家给老太太敬酒的功夫,古氏就一个劲儿地往老公和孩子们碟里夹菜,转眼的功夫,几大碟子的菜都吃得干干净净。
掌柜的也喝得满脸通红,可我看出来,自打听李穿石说了薛艳卿跟小野的事,他心里头就不痛快了。直到天黑回到家里,安排老太太歇息了,全家人都睡下了,他还一个人坐在当院闷闷的喝茶。
只有我知道薛艳卿在掌柜的心里是个什么份量,那可是他最喜欢、最崇拜的角儿,竟然叫小野那个王八蛋给睡了,他能好受吗?
我给掌柜的端来洗脚水,他好歹涮了涮脚,就回屋去了。
我估摸今天夜里他又要跟娃娃哥没完没了的念叨了。
我刚刚躺下,掌柜的突然叫:“德宝……”
我赶紧走到他的屋里去:“掌柜的,什么事儿?”
掌柜的盘腿坐在炕上,把他腰上那串钥匙递给我说:“到仓库里边去,把望天吼拿出来,明一早叫大姐夫给小野送过去,……”
我有些发懵:“拿哪个望天吼?那个真的么?”
掌柜的突然叫:“真的我能给小野那个混帐王八蛋吗?跟大姐夫说,就卖二十块。”
我点头,又忍不住说:“掌柜的,把假的给小野……万一叫他认出来……可是麻烦呀……”
掌柜的嗓门更大了:“他小日本懂个屁!叫你拿,你就去拿!罗嗦什么?!”
掌柜的很少发这么大的脾气,我赶紧奔到仓库,取出那仿制的望天吼。
掌柜的手托起那望天吼打量了半天,像是自言自语又像是问我:“这望天吼真要叫出声来该是什么响动呢?”
我说:“即然叫望天吼,它就一定是可着嗓门喊出声儿来呗。”
掌柜的问:“怎么个喊法儿呢?”
我说:“那一定是惊天动地,震聋人的耳朵……”
掌柜的说:“那也未必,它也可能是闷着声儿地一吼,声儿虽然不大,可是叫得人心惊肉跳……”
我说:“既然叫吼,那就一定是大声儿地喊……”
掌柜的见我顶嘴,很不高兴:“就你聪明,你知道怎么叫,你就学给我听听。”
我索性扯着嗓子冲半空喊了一声。
掌柜的冷笑:“这叫嚎,不是吼。”
我不服气,又抻长的脖子狠命吼了一声。
喊得我脑袋直发蒙,见掌柜的还是冷笑摇头,便忍不住说:“您说怎么叫法?”
掌柜的瞪了我一眼,说:“好,你浑小子就听我给你叫一声儿……”
掌柜的又打量了一眼望天吼,站起身,运了口气,足足有好半天,才喊出了一声儿:“嗷――”声儿并不大,却喊得脑门上青筋直跳,眼里盈满了泪水。
看着他这个样子,我心里好难受。
掌柜的喘了口气儿问:“像不?”
我点头说:“像……”
掌柜的自嘲地摇头:“甭拿好话哄我,我知道学不来的……学不来的……去,拿给大姐夫,给王八蛋日本人送去!”
我赶紧把那望天吼送到陆雄飞的手上。
转天陆雄飞从小野那儿回来,就见他笑得满脸是褶子:“老爷子,小野见着那望天吼,乐坏了。他明白,您这是白送给他一件宝贝,上哪儿去找这美事呀?他要是把那宝贝再孝敬给上司,他升官就更快了。”
掌柜的脸上就那么一笑,端起茶碗,美美的喝了一口。
陆雄飞自然不明白掌柜的那一笑到底是什么意思。
过了几天,魏师傅仿制的另一个望天吼也从静海送回来了。掌柜的把它送到英租界“英伦洋行”惠灵顿先生那儿。惠灵顿欢喜的不得了,一边“啧啧”夸魏师傅的手艺精制地道,又一劲儿说掌柜的够朋友,讲信用,他一定多介绍些外国的客户去恒雅斋买玉器。其实,掌柜的这么下功夫跟惠灵顿套近乎,就是想把恒雅斋的生意推到洋人租界里去,多拉些外国人当主顾。惠灵顿倒也真帮忙,隔三岔五地就带着些外国人到恒雅斋来买玉器。有时他还亲自当翻译,把恒雅斋的玉器介绍给那些洋主顾。小一个月的功夫,经惠灵顿的介绍,恒雅斋就来了七八拨洋人买主儿,掌柜的又着实赚了一把。掌柜的是个有恩必报的人,打那儿以后,只要遇上想买欧洲家具,瓷器的主儿,他都往惠灵顿先生那儿领,还串联了商会的朋友们给惠灵顿推荐主顾。就连李穿石和洗玉准备结婚要用的洋家具,洋餐具,掌柜的都要买惠灵顿的。本来惠灵顿在海河边东浮桥附近开的“英伦西洋家具店”生意挺清淡,经掌柜的这么一托,不起眼的就红火了起来。那一阵,天津卫赶时髦的人家,都以用“英伦”牌的洋家具和洋餐具为时尚的气派。惠灵顿赶紧的从香港进了一船的货,没几天又全部出手。这一来,可把惠灵顿乐得屁颠屁颠的。他一边在报纸上作广告,一边又把店面扩大了一辈,门脸儿也豪华装修了一通。新开张那天,他请掌柜的在英租界利顺德饭店吃西餐,还当着许多洋人的面说,赵如圭先生是我最可靠,最亲密的朋友。并允诺,天津卫的官场和各租界他都熟得很,赵掌柜今后有什么用得着的,他惠灵顿一定鼎力相助。其实,掌柜的心里明白,这也就是个客气话,当不得真的。那些飘洋过海大老远跑到天津卫的洋人,没有一个不是想来狠命捞银子的。天津卫有名的瑞士犹太商人李亚溥、爱尔兰商人戴维斯、俄罗斯商人包图也夫,刚到天津时都是穷光蛋,偏偏在天津卫这地面上,兰眼珠子,黄头发,高鼻子就能蒙中国当官的。没折腾几年,李亚溥成了人寿保险和银行的大老板,戴维斯开的瑞隆洋行靠炒卖股票、外汇、倒腾房地产发了大财,巴图也夫也是靠天津卫的房地产生意享尽了荣华富贵。惠灵顿自然也不例外。他卖的是西洋家具和餐具,与恒雅斋的生意不争不冲,彼此有个关照,对那一边都不是个吃亏的事儿。老话说,世事难料,人心不测。掌柜的想不到,那年的年底,惠灵顿这个“最亲密,最可靠的朋友”把他卖给了日本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