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么是张广天的真面目?一个八十年代上海滩上的青年诗人、一个喜欢给人把脉却被勒令退学的未来老中医、一个浪迹南中国的吉它歌手;作过曲灌过唱片、坐过牢也得过奖;为包括《摇啊摇》在内的多部影视剧配乐的电影作曲家,参与创作并导演了《切·格瓦拉》、《红星美女》、《鲁迅先生》、《圣人孔子》等一连串牛逼哄哄的街头活报加说唱、诗歌音乐加戏剧的“先锋戏子”,热衷于在台上台下各种场合传播革命文艺福音的传教士,狂热的毛分子,人气颇旺的网站编辑、克瑞希那觉悟运动的信徒、汉藏音乐理论体系的奠基人,…
…让上海话跟京片子串调,集观众的宠爱与同行的妒恨于一身,在某种程度上,张广天就是张广天的拼贴艺术。
我是张广天早年生活与创作的目击者之一,有一段时间我们差不多生活在同一片街区。我就像他的邻居那样熟悉故事中提到的各种气味,甚至我们上辈人的经历也带有几分相似,一样琐碎而又传奇。我也有我的无产阶级生活。这是另外一个故事,在这个故事中我将不断地与张广天的道路相互交叉或失去联系。
而张广天终于写出了他的故事,或者不如说留下了他的蝉蜕。这只不过证明了,会飞之前我们都曾经是虫。有的虫羽化后喜欢毁尸灭迹,摆出一副天生会飞的样子。张广天却引领我们一一探访他的旧踪与新迹,这也再一次证明了张广天的勇气。张广天的确已经是一条大虫,他就这么神气活现地在祖国各地舞台上张牙舞爪,越来越自信,越来越明朗,迈出的步子也越来越踏实。
他就这么一步步地走远,从书桌到钢琴、从后台到前台,从秘室走向人间,从一个小我中走出了一个大我。他可能会从地犾走向天堂,也可能从天堂走向地狱,这个天堂或地狱就是他的音乐、他的戏、他终难忘怀的诗歌。我必须专门提及张广天的诗,一种音乐的迴旋再加口语化的直白,使它们在很大程度上逼近歌词,它是我所见过的真正的诗之歌或歌之诗。
我发现张广天身上确实有一种我不入地狱、谁入地狱的气概。我是看着他朝前走的,我只看到了一个背影。现在他转过身,从背影中走出来,让我们看到了他生活的另一面。张广天把自己的这一面命名为《我的无产阶级生活》。不能说这里边没有一点作秀或自我推销的意识,张广天并不讳言希望普天下的无产阶级都能在吃饱肚子之余,掏出一点点钱来买这本书。因为他相信这本书可以带给他们精神力量。
我想说的是,凡热爱或讨厌张广天的革命非革命的小资们其实也都可以买来读一读。尤其是当你读到“我难忘那些蔷薇的氤氲之气缭绕在天空中的彩色黄昏”、“我再次闻到了初春丁香花的气息,再次注意到少女们含蓄的美——固定时间在同一个车站候车的人,缜密的雨水和栖息在电线上的野鸟,引伸到海滨的铁路线,这一切都会引起我的关注”之时。我原想把这本书描述为“张广天的红色叙事”,广天自己却在一片红色中彻底暴露了他的本色。以无产阶级自命的张广天常常会情不自禁地露出小资尾巴,谁说张广天已经被彻底改造好了呢?那就让我们这些沉默的大多数跟先富起来的一小撮联合起来,牢牢地抓住他抒情的尾巴不放吧。
张广天跟我一样碰巧都出生在曾经很资产阶级的上海,不巧却碰到了一个很无产阶级的时代。那时“灭资兴无”很流行,大资小资也就跟着很不流行。但这并不防碍上海人即使生活在无产成为阶级的年代,也还时不时保留一点点小资情调。这是无可讳言的,对无产阶级来说,这是必须接受改造的。对小资产阶级来说,这是迷人的。
虽说如今“无产阶级”这种说法也已经很不流行,因为这很容易让人想到是在鼓吹阶级斗争不熄灭论。广天并不是不知道他已步了老唐吉诃德的后尘,他想跟玩得呼呼转的资本主义风车挑战。广天跟我都曾是红小兵,是唱不忘阶级苦长大的,我们有很深的阶级情结、反对死读书情结、取消考试情结、开门办学情结,或许可统称为六十年代情结。八十年代是我们的解毒期,但资本的毒性跟着也越来越厉害起来,我们身上原有的毒性增强了我们的防毒性,可以帮我们以毒攻毒。我们喜欢长话短说,正话反说,也就是说,你尽可以从一个阶级的圈套钻到另一个阶级的圈套,但你的手里始终得攥住生命的活结,随时预备给自己解套。因为你不得不继续在热爱中生活。(作者简介刘漫流,上海诗人,著有《本世纪未定稿》、《刘漫流短诗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