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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广天自传《我的无产阶级生活》连载之第六章
http://ent.sina.com.cn 2003年07月24日18:08 新浪娱乐

  第六章 浓厚的汤溪

  在浙江金华的西南方向,靠近大山的脚下,有个地方叫汤溪。汤溪这个地方历来就有,但地名的历史并不悠久,明以前一直属于婺州和金华府辖地。成化年间,因闹矿贼,明政府就划金华、兰溪、龙游、遂昌四县边陲之地置“汤溪县”,史书上记载,是因为官方无力剿匪,只好招安怀柔,让贼盗自治,以息事宁人。所以,汤溪就成了四不管的蛮荒之地。

  汤溪实在有一些独立性,首先,方言就和左右地面上相去甚远。金华、东阳、兰溪一带说话与杭州口音有脉络关系,都受南宋官话的影响,一般北方人也能听出个所以然。但汤溪话就浊朴得可以,完全是上古的越国口音,有些歌谣听起来就象非洲原始森林氏族部落的吟唱。有个童谣叫“jin zong bang”,没有什么具体意义,就是孩子们的娱乐,节奏、音调和语言发音都极为感官化,绝不象“教化”之地的产物。我可以再举几个例子:比如“nou ma yie qie”,是“东拉西扯”的意思;“go do mein”,是“大饼”的意思。他们的口语,完全没有用书面汉字记录下来的可能,只能“翻译”出一个大概的意思。我母亲曾经跟我约定,说在公共场所议论某些不愿让人知道的家事,可以用汤溪方言。还有一个故事,说的是解放初期,汤溪出了个劳动模范,叫陈双里,毛主席接见他,居然找不到翻译。

  汤溪的独立性,还表现在它的造反传统。因地理环境倚山傍水,南面塔石、山坑等地经常出没反政府力量。刘英、粟裕的部队就在这一带活动过。你若有心观察,即使现在也还能在进山的路边看见依稀尚存的红军标语。根据《金华县志》记载,1931至1933年间,汤溪50个自然村中有534人参加了红十三军第二师。后因叛徒出卖,第二师组织遭到破坏。这件事与外婆回忆山上的红军下来捉奸细是吻合的。第二师沉没以后,红军并没有销声匿迹,在35年春天,粟裕率领红军挺进师到过浙西南,曾从塔石山区下来,进入后大乡,处决了乡长,开沧济贫,并袭击汤溪县城,但没有攻下来。直到“七七”事变以前,红军都在汤溪附近闹得很凶。之后,粟裕的大部分浙西南红军被编入皖南新四军,留下一小部分,仍在塔石的山区里战斗。

  从明成化年间设县开始,到1958年10月,汤溪一直是个县级小城,后并入金华县,改建制为“镇”。

  九峰和私奔男女

  从金华往西南去,既是汤溪,再往南去,就是大山,山里的乡村,便是汤溪镇所辖主要地区。这些崇山峻岭都属于仙霞岭山脉的分支。进山的路只有一条,是顺着从山里流出来的一条大溪冲开的大峡谷修建的。这条唯一的通道建于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也就是说,在上个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从汤溪往南,就无路可走了。人们若要进入山区和附近的乡村,必须穿梭田间阡陌。我记得1974年冬,我父母带我去舅舅家时,就是雇了农民的独轮车,把我和妹妹左一个右一个放在车的两边,从泥泞的田埂上艰难地走过去的。

  汤溪往南去还要过一片狭窄的丘陵地带才到大山脚下,在丘陵地带上有后大乡的一些村落。外婆家原籍即是后大乡东夏村,现在我的舅公和舅舅还住在那里。

  后大乡在大溪边上,地势还算平坦,解放前远近的地主聚集在此。这是一个保留着完善明清建筑的美丽小镇,古木参天,溪水环绕。秋季,住户家庭院中的橘子树和柚子树结了黄澄澄的果子,气味芬芳,袭人肝肠。再往西南一华里,就到了东夏村。东夏村紧贴大山脚跟,我母系的血脉就发源于此。

  西出东夏村,贴着山脉再往前走,就到了叫做“九峰”的风景区。

  这个九峰,很有来头,可能是汤溪唯一有“教化”的地方。从外观看,这是座利用山腰间纵横贯穿的洞穴建造的禅寺,但又有传说,葛洪也在这里炼过丹,目前尚有丹灶遗迹,而四大书院之一丽泽书院的主持吕祖谦更是常来讲学,有“邹鲁遗风”的匾额为证,且禅寺又易名为“九峰书院”。但实际上,真正可考的,却是贯休创寺的历史。五代僧人贯休乃是地道的金华人,年轻时听人说遂昌有座唐山,景物幽丽,风光秀美,便依着这“香炉岗”的山头建了“翠峰院”。当时没有汤溪县,汤溪的部分地区属于遂昌,而九峰以前就称做唐山。贯休建寺后,并不研修佛经,而是热衷于画罗汉。据说,他画了十七罗汉后,苦于画不出第十八罗汉,正在纳闷时,来了位农夫,告诉他山下溪泉源自罗汉峰,若有缘法可在深潭之中见到罗汉显身。于是,贯休来到山下溪潭,虔心闭目,祈祷显灵。等他张开眼睛后,果然见到清水中映出一位僧人,方脸炯目,秃顶——。之后,他便照看水中模样,画出了第十八罗汉。画毕十八罗汉像,贯休把它们悬挂在翠峰院禅堂上,就独自去了四川。多年后,他四川的弟子云游至此,见到第十八罗汉像后说:“原来师父竟是佛国的真罗汉啊!”

  九峰的传说,忽而仙风道骨,忽而儒雅正经,忽而又禅机深藏,只不过是后世读书人要把它弄成三教合一的场所罢了。但这里的风光的确不俗,翠竹绵延,禅房幽忧,飞瀑斜挂,峰峦叠嶂,是极典型的丹霞地貌。元代黄公望曾做《九峰雪霁图》,现藏故宫博物院,当是先人对九峰古远而真切的写照。目前,该处倒也没有被佛协之类的什么组织划归“庙产”,只是常住附近的几个农民来看管维护一下,对于心性恬静的人,倒不失为一处绝胜佳境。八十年代末,我从劳教所释放不久,曾有数月蛰居舅舅家,当时心境黯淡,情绪低落,舅舅便对我说:“何不背一袋米,去九峰住上数日,与看山老夫做伴,以涤魂荡魄?”我究竟是凡夫俗子,苦恼的问题苦恼着解决,到了也没有上山打坐,享受这份超脱。但常常念及舅舅的这番话,展开来仿佛一轴图卷,美不胜收。

  而我第一次听说九峰,却与这些儒释道的风雅毫无关系。那是一桩悲惨的命案。

  一对年轻男女私奔寻欢,被村里人指骂围攻,女的上吊自杀,男的就跑到这九峰山颠,跳涧身亡。他横尸峡谷,方圆几十里的人都跑来看。此时正值1975年夏,暑假期间,我随外婆到汤溪探亲。我听说有死人看,就背着大人,跟着看热闹的人群偷偷前往。

  男人躺在野地里,已经发臭。他一只脚上穿着鞋,另一只脚光着,我远远看得见满是伤痕的脚踝。看死人的活人站得漫山遍野,纷杂的议论声不绝于耳。有人不相信是自杀,说伤痕遍体的,象是先被谋杀了,才移尸别处。一会儿公安局的人来了,要剖膛验尸。膛被打开了,滚出来发绿的肠子。人群一阵惊呼。声浪、热浪,夹杂着熏人的恶臭,劈头盖脑地向我袭来。我实在忍受不住,也就等不得结果出来,径自回去了。来的时候心切,也顾不得走了多远,回去时才发觉,这一程好长。途中还差点迷路,但我记着“东夏”应是东方,就背着太阳西下的方向胡乱走去。最后,还真没走丢。黄昏时分,我回到了东夏,只是我比看热闹的人们晚到一、二个钟点。这是我第一次运用方向的概念获得成功的举措。以后,我到哪里都熟记方向,在这方面一点也不含糊。

  东夏村到九峰的准确距离是四公里。

  外婆

  外婆姓夏,东夏村的主要居民都姓夏。还有一个西夏,是从东夏分出去的,就在去九峰的路上,也是夏氏族人聚居的村庄。

  外婆家的房子就在村口,青砖乌瓦,飞檐雕栋,是村里最大一户人家。太公死以后分了家,现在堂屋和两间耳厢房还由舅公住着,看着仍然很气派。外婆的祖上是官宦人家,靠读书中了举,被派到东阳任职。祖业传到太公手里,也还算殷实,这一脉称得上人丁兴旺。外婆排行老二,她前头有个儿子,早年就夭折了,下面还有几个女儿,舅公最小,成了唯一的男孩。

  外婆生于民国二年,1913年,听她说,小时候读过些书,但贪玩,后来也就废了。现在还能认些字,但简体的就有些糊涂。缠足也没太当真,忽放忽裹的,最后落得一双不大不小的“解放脚”。小时侯在家很受溺爱,养成非常任性的脾气。这个脾气给她带来了不可逆转的灾难。

  到了婚嫁的年龄,外婆被嫁到后大一家书香门第。先生外出读洋学堂,她耐不住寂寞,便与镇上小年青有染,结果被人家休了回来。外婆原配的这位先生还是我国很有名的大学者,前些年听说还健在,在北京某大学当教授。

  休回来后,名节败坏,气晕了太公,简直是斯文扫地。为了惩罚她,太公把她草草送给了王村的一个刘姓长工,希望眼不见为净。可是,没几年,这个长工就得病死了,留下一个男孩,就是我的大舅舅。刘家婆婆对外婆很凶,可能也是计较外婆的名声,丈夫死后,更是百般刁难。为此,外婆把大舅舅留在刘家,就又回到东夏。这次,考虑到外婆受了气,太公也就原谅了外婆,便紧着帮她找好的夫家。终于找到一家,还算不错,是上境的胡姓人家。上境离东夏有三里地,从上境往北,也可以绕抵汤溪。

  胡家算是富农,有肥田良屋,有豆腐坊、杂货铺、酒店,外婆嫁过去后,过了几年安居乐业的日子。胡家男子,叫胡树理,就是我的亲外公。外婆和他生了三个孩子,老大是我母亲,老二就是住在萧山的阿姨,最小的就是拉比舅舅,现在东夏村。

  胡树理是个非常正直的人,这点血脉遗传给了他的孩子。我从我母亲和舅舅身上能清楚地看到他的影子。有一次,我对东夏的拉比舅舅说:“看你那么穷,我也走投无路,咱们不如把后大那些豪门的坟给掘了,那里面指不定有多少金银财宝呢。”没想到拉比舅舅勃然大怒,指着鼻子骂我伤天害理,说:“张广天,你怎么有这样的想法?你的书都读到哪里去了?人家的祖坟是随便掘得的吗?毛主席和蒋介石不共戴天都没敢掘人家祖坟。”他的认真神情让我羞愧难当。其实,我也只不过开个玩笑,没想到在他那里,大逆不道的事提都提不得。

  胡树理的家业后来破落了,他沦为雇工,在汤溪城里帮人打杂。汤溪解放前几日,他含恨而死。共产党工作组进城后,给外婆一家划的阶级成分是贫雇农。

  土改的时候,政府很看重外婆,给她妇女主任做,分给她城外最好的土地。可是,每次分田分山的会开完后,她就去给地主家通风报信。她同情那些男人被镇压了的地主婆。母亲告诉我,当时阶级斗争的确非常激烈,有个地主婆对人民政权刻骨仇恨,居然把毛主席的画像垫在马桶底下。在重大政治问题面前,外婆的立场总是站不稳,为此,她丢失了一次又一次机会。结果,她基本就在汤溪城里混不下去了,伙同一群地富反坏右家属逃到上海。

  胡树理

  胡树理的家为什么会破落呢?这和抗日战争直接有关。

  37年,日本军队开始空袭金华;41年,开始空袭汤溪;42年,地面部队占领金华。日本人侵占金华的目的很明确,就是为了破坏衢州机场和掠夺萤石资源。国民党为了抵抗侵略,曾调集十万大军阻击,共产党的游击队也非常积极。因此,抗日战争期间,金华也是个主要战场。在金华打仗,汤溪便成了大后方,日军的机械化部队进不去,与我军经常对峙于这一地带。严格地说,日军并没占领过汤溪,只是多次流窜进犯而已。

  据《汤溪县志》记载,民众抗日原是很积极的,仅1939年,汤溪县就有675名青年志愿从戎。但国民军的中下层官员与地方官僚、保长、族长过于腐败,他们彼此勾结,沆瀣一气,为了多占抗战资源,维持原有编制,竟不择手段抽丁、抓丁,对待壮丁如同罪犯,捆绑、押解、打骂、施虐,以至群众抵触,有的甚至自残手足以逃避兵役。

  我亲外公胡树理就是这个罪恶的兵役制度的受害者。

  国民军征兵,先设置兵役科,再由兵役科摊派到乡里、村里。乡、村按照抽签的办法抽丁,表面上很公平,但私底下早就内定了人头。胡家在上境是客姓人家,上境是刘氏村庄,保长、族长为维护刘氏利益,便把兵签排在前面,让胡家的人先抽。四年抽签,年年抽到胡树理。没有办法,只好外出躲避。有一年,他逃到东夏,躲在祖宗的祠堂里,外面也在抓丁,女人们哭得撕心裂肺。本来是爱国的义举,却因为舞弊徇私、亲己疏人,最后搞得人心惶惶、民不聊生。

  保长、族长的意图其实很简单,就是敲诈勒索,让你送钱献礼、赎身买放。为此,胡家关店卖田,典金当银,成堆成堆的财货往上递。白天去送还不要,晚上遮着夜幕才肯收下。即便做到这种地步,第二年抽签还是抽到你,非要弄得你家破人亡、田园荒芜,才善甘罢休。

  又是一年。一日傍晚,有邻居匆匆跑来给外婆报信,说胡树理穿得干干净净的,在外头看社戏,保长、族长就领了人把他抓走了,已经押往兵站。外婆急忙赶去。兵站的一个长官,正好是外婆的远亲,他说没什么要紧的,明天找人来保就可以放人。外婆就回家,让叔公去请保人。翌日,保人去了,兵站的长官却说不行了,人已经送到汤溪征兵处了。这人本是与保长、族长勾结的,他骗了外婆。外婆气急,就独自跑去远亲家,把那个长官和他一家一顿痛骂。然后卖田卖地,筹集银两,托人找关系。幸好胡树理兄弟的媳妇,娘家有人在汤溪做侍卫队长,他出面担保,说胡树理一家有老有小,不在征兵条件里,但有个胞弟没有牵挂,可以顶替,征兵处的人就同意了。实际这是一个托词,这样就赢得了时间,可以花钱买人去调换了。外婆接着又赶到东夏,向太公求救。太公拿出一百四十块大洋,在后大买了一个替补。这人是个外乡人,住在后大,专以顶替兵役为生。太公请他和中间人吃过饭,交了一部分定金,还送人棉袄、鞋帽一整套崭新衣物,告诉他先回家等着,什么时候要,什么时候就动身。

  一天清晨,侍卫队长的勤务兵来报信,说上面下了命令,早晨8点要把胡树理等几个壮丁押往国民军某部,让外婆快想办法。这时候已近7点,冬天的早晨,太阳刚刚爬上来。可是,从上境去后大找替补要四里,从后大到汤溪要十里,十四里路一个小时是赶不到的,万一没赶上,从汤溪再去营地还要再走十五里,一共是二十九里。好在侍卫队长已经打过招呼,可以在汤溪替换,也可以在路上替换,随到随换,反正在编入部队之前就行。外婆合计了一下,决定不去汤溪,直奔某部营地。从上境到营地有二十里,加上从后大找替补来,往返八里,加起来二十八里,但可以赶在8点以前动身,比胡树理他们早走,这样兴许还来得及。于是,叔公们去东夏通知太公,太公又去后大领替补,一行人集中到上境,从上境赶往营地。

  在押解的路上,一个长官问胡树理,是不是有胞弟来替换,怎么这会儿还不见人影。胡树理不语。其实,那个长官是向他打招呼。到了营地,替换的人还没到,部队要验名证身。押解的长官告诉部队里的人,说胡树理有胞弟来替换,先别验,还说了情。这是帮忙的人最后能做的事情了。

  一切看来都无望了,而恰此时,外婆一行人赶到了。胡树理被替换了下来。但给那个替补验名证身时,却被部队的两名排长认出来了,说这人是逃兵,扬言要枪毙。外婆听了,一阵腿软,要是毙了人家,一辈子都不会安心。好在部队的连长发话了,他说,事关抗日大局,这样的兵一个都不能要,统统赶回去,听候汤溪征兵处发落。送回征兵处后,侍卫队长又帮忙,通过军医证明胡树理有眼疾,这才放了回去。那个当替补的逃兵后来也没事,太公还给了他几十块大洋,打发走了。

  来年又抽壮丁,还是抽到胡树理。外婆又去说情,侍卫队长很为难,说这次再插手,恐怕连饭碗都保不住。于是,安排胡树理在汤溪侍卫队干。这时,家里房产田地、作坊店铺都已经卖光,钱财散尽,甚至连太公家也折了一大半财产。无路可走,全家只好迁到汤溪城里,住在军营边上。

  接下来,日军袭扰汤溪,外婆带着儿女随军转战,逃到东夏山背,看见飞机飞得很低,在头上盘旋,见人就扫射。日军被打败了,军民就又回到县城。就这样,一会儿走,一会儿来,直至抗战胜利。

  抗战胜利后,胡树理继续服役。有一天发生了一件倒霉的事,但这件事却结束了胡树理的军旅生涯。他和同事外出,遇见一位卖烟草的商人,同事抢了人家的烟草,他并没抢,只是花了几个铜板买了包治疥癣的草药,结果,人家去军部告发,同事被抓,他也受了牵连。军事法庭把他们俩判了刑,送去蒋范的劳改营服役。外婆去监狱看他,他站在铁栅栏后面哭。军队里和政府部门的很多人都同情外婆,知道胡树理出事后,纷纷接济外婆。大家帮着说情,托人一直托到团长。团长还算大度,说事情不大,就给放了。

  这样,胡树理就再不可能在部队里待下去了。但离开部队,对他来说,就意味着失业。上境是回不去了,太公也死了,所剩不多的家业给几位赌博的兄弟瓜分了,无依无靠,只好待在城里给人打工。做长工太辛苦,得了肚痛病,没钱医治,活活痛死的。我母亲回忆,外公当时一直念叨,说只要上杭城找大医院开刀就会没事的。胡树理死的第二天,政府伙房里的头送来一叠金圆券,是胡树理生前的同事捐凑的,但实际价值还不到正常时期的一块钱。更可怜的是,我的拉比舅舅这时候才刚刚出生几天。

  就这样,又过了几天,1949年5月8日,彻底沦为无产阶级的孤儿寡母,迎来了汤溪城的解放。

  以上的事情,都是外婆和母亲断断续续告诉我的。我拼凑在这里,成为完整的一节。另外,外婆关于解放的事情,还补充过一个细节。她说,土改的时候,从前上境的保长还派人送过好多次米,想让外婆闭口不谈当年的事。

  我这个苦命的外公,我一天也没见过他。1974年冬,母亲带我去上境,在野地里的杂草丛中,我看见一个小荒丘,据说,这就是胡树理的坟。我们找来一些松枝,给他扫墓。第二年,上境人兴建水利,把他的坟刨了,也没有一个人来通知我们。现在,在拉比舅舅家还有一张摇摇晃晃的木桌,桌板的背面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胡树理。

  这是他留在人间唯一的信息。

  奴隶的女儿

  不管是解放前还是解放后,孤儿寡母总是活得很艰难。尽管分到了最好的土地,但家里没有男劳力,靠外婆的一双“解放脚”,也是很难下地干活的;三个孩子,加上东夏村的太婆和舅公,有五张嘴等着吃饭;而政府与外婆的关系也每况愈下,在这种情势下,外婆只好另谋出路。

  当时,一些地主富农家的女人都说上海好,就怂恿着外婆与她们一起去上海,她就去了。但外婆和她们没法比,她们总有些家底,可以悠哉悠哉漂在上海,慢慢物色一个好人家再嫁,隐瞒掉过去的历史,重新过活。外婆去上海,必须马上挣到钱,寄回去养她的老母和兄弟,还有拉比舅舅。

  离开汤溪以前,外婆忍痛把母亲和阿姨送给了别人,又将拉比舅舅寄养在东夏太婆家。母亲留在汤溪一户开剃头店的人家,阿姨给了外乡人,带到萧山去了。实际上,两个女儿都是给人做童养媳了。这里需要说明一下,虽然已经解放,但某些地区,童养媳的恶习很晚才被根除。

  母亲说,剃头店那家对她坏透了。那时,她才十二、三岁,他们寒冬腊月的让她去井边挑水,还不给鞋穿。母亲经常在井边或路上滑倒。主人家有时还不给饭吃,还要让做大人都无法完成的繁重劳务。住在城里的那些国民党老兵,曾经和外公在一个部队呆过,见了母亲就摇头叹气,说:“树理真是可怜,一家人就这么散了。”

  母亲不堪忍受压迫,准备逃走。逃离以前,她去找王村的大舅舅。大舅舅解放初期参加了工作组,有一点权力。他借给母亲一点钱,帮她逃出了汤溪。

  要是大舅舅能帮衬一下外婆,外婆也不至于一家人离散。但后来听大舅舅说,他是怨恨外婆,外婆从王村走的时候竟然撇下他,他从小无父无母地受尽了欺凌。反正,关于大舅舅和外婆的事,我一直没有弄清楚,他们俩也是各执一词。一个说是婆婆不让带走,一个说是亲娘狠心抛弃。

  但这个总算参加革命的大舅舅后来也没有飞黄腾达,问题出在他娶了地主的女儿做老婆,结果一直提拔不上去,直到退休时,还是一个看管粮草的小官。说老实话,我这个出身地主家庭的大舅妈绝对是个大好人,她善良勤恳,任劳任怨,是书本上描写的典型的中华民族劳动妇女的楷模。我第一次随外婆去汤溪,首站就落脚在大舅舅家,大舅妈待我们悉心周到,我至今难忘她美丽真诚的微笑。我总是会把她的笑脸和一种当地很可口的甜点心联系在一起。

  母亲拿着大舅舅给的微薄路费,逃离了吃人的剃头店。她省吃俭用,坐一站车,走一站路,艰辛跋涉,终于来到了上海。可是,在上海,她也得不到解放的温暖。同龄的孩子都在五星红旗的招展下上学读书,她却不得不到资本家家里做佣工。外婆连自己都顾不上,怎么顾得上她?她们母女俩就这么拖拽着沉重的人生,朝着极微小的一点光明走去。

  母亲做佣工的那家资本家住在嘉善路,就在永嘉路附近。主人比剃头店老板好不了多少,也是穷凶极恶地剥削压迫她。三九严寒不给棉袄穿,连厚一点的衣服都不添。全日制劳动,不给工钱,只给一口饭吃,睡觉钻在楼梯底下打地铺,条件还不如一只猫。邻居看不下去,到派出所告状。民警就出来干涉,当众教育了资本家,大煞他们一家的威风,这以后条件才略有改善。后来,民警指引母亲,告诉她云南的兵工厂来招工,让她不妨去试一试。母亲去了,招工的大姐听了她的身世,当即就录用了她。

  这是我母亲的转折点,也是我们一家的转折点。所以,结论还是,没有共产党,就没有我们劳动人民的翻身之日。

  工厂先预支了十块钱工资,让新招收的员工做些离沪的准备。这是母亲领到的第一份工资,她舍不得用,全部交给了外婆,让外婆寄回汤溪养家。走的时候,没有分文,没有衣物,没有行李,没有洗刷用品,只有一茶缸灌了菜汤的米饭。就是这样,和无数穷困奴隶家的孩子一样,我母亲他们一代,从上海北火车站出发,踏上了建设伟大祖国的中国无产阶级之旅!

  一下火车,我母亲就犯了心脏病,病情危急,差点没命。工厂马上把她送到医院,用最好的条件紧急抢救。那时侯,不管是工友还是领导,都把她看成自己的姐妹,大家想尽一切能够想到的办法,把她从死亡线上拉回来。病好以后,母亲积极参加工作,第一年就获得了先进生产者的称号。业余时间,她又参加扫盲班,努力学习文化。由于她表现出色,厂里把第一批回沪的名额给了她。

  我想,母亲那么勤奋工作,把自己的一生都交给了厂里,是为了报恩。而我是他的血肉,我除了站在无产阶级的革命立场,别无选择!

  从母亲嘴里,我经常听到沪剧《星星之火》和《鸡毛飞上天》的唱段。不论是包身工小珍珠,还是扫盲班出来的女教师,都和她有共通的命运。而我正是从这些迷人的旋律中,学完了工人子弟的第一堂音乐课。

  拉比舅舅

  为什么叫“拉比”舅舅?“拉比”,在汤溪话里的意思,就是懒汉,能说不会动的人。我舅舅何以得了这样难听的诨号?说来也是他的命苦。

  外婆去到上海,他就呆在东夏太婆家。太公死后,太婆一直守寡,几个女儿相继出嫁,就剩下舅公守在膝下。舅公是夏家的独苗,家里指着他传宗接代,所以对他百依百顺,关爱倍加,这就养成了他好吃懒做的坏毛病。如今,他也到了耄耋之年,可我从来没见他下过地。

  三口人都靠着上海寄来的钱度日,而舅公往往抢先夺后。半稀半干,他总是吃干的;全稀无干,他总是吃多的。外婆说,拉比小的时候,老是纳闷,为什么舅公的一碗粥尽是米粒,而他的碗里却是清汤?他于是自己去捞,可是捞来的比人家盛给他的还要稀。

  拉比学习很用功,方圆百里,他的成绩最好,是个读书的好苗子。可是,不幸的是,恰值他高中毕业那年,文化大革命开始了,全国取消了高考,他也卷入了造反的革命队伍。我手里有一张相片,就是他戴着红卫兵袖章,站在外滩的大自鸣钟下照的。他是汤溪中学的毕业生。汤中在浙江是很有名的重点中学,每年考取重点大学的比率很高。按他的水平,若正常考试,去北京、上海的大学堂应是没有问题的。可惜,他没有这个命!

  从66年开始,一共两年,文化大革命就偃旗息鼓了。激情澎湃的革命小将们并没有分到什么具体战果,被纷纷赶到农村的广阔天地扎根务农。拉比也在这个时候被发回原籍,安排在后大公社东夏大队劳动。

  务农期间,他也没有什么怨言,工作认真积极,干劲热火朝天,还利用业余时间学习赤脚医生。但后来发生了一件事,伤透了他的心。

  村里有个女孩,和他年龄相仿,长得楚楚动人。他们彼此有意,私底下也有往来。为什么说是“私底下”?因为,尽管发生了波澜壮阔的无产阶级文化大革命,但在我们汤溪农村,一遇婚嫁,还是很守旧的,要媒人说亲,才算光明正大。没有媒人替他们说亲,他们的往来自然也就不被重视。女孩的父母早年就离了婚,母亲去了上海嫁人,父亲和她一起过。她那个父亲待她很坏,从小就对她拳脚相加,粗暴虐待。她常常在被打得遍体鳞伤之后,珠泪满脸地徘徊在祠堂门前的空地上。我对她有很深的印象,她悲恸抽噎的样子,能把所有人的心都堵住。我想,拉比也是对她怜香惜玉。

  我曾经去过女孩的家,那简直就不是一个家,是一个牛棚。因为有一条木制的盛放草饲料的槽,很象电影里八路军隐蔽的地道出口,所以,孩子们爱到她家玩捉迷藏。极为窄小的空间,里面放着几样床不是床、桌不是桌的家什。她父亲也许自暴自弃,离婚以后觉得失意,便不好好劳动,酗酒打人,一直发展到要靠女儿养活的地步。

  有一天,她失踪了,也没人去找,三天以后,大家才议论,猜测她是否会寻短见。拉比急了,到山背水库去找,整整在水里游了三天,才把她的尸体捞上来。

  外婆听说这事后,也扼腕痛惜,说要是给他们找个媒人就好了。从此,拉比就变了,变得懒懒散散,变得玩世不恭。他的诨号,就是这个时候得来的。随后,霉运又接踵而至。77年恢复高考,这本来对他是莫大的机会,可大队却死活不给开证明,不让他离开东夏一步,他丧失了最后一次升学进城的机会。而原因居然是对舅公的报复。

  我的这个舅公,说起来令人生气。太婆好不容易把他拉扯大,帮他娶了媳妇、成了家,可是他却不孝顺老人,夫妻俩对太婆都很不好。我五岁那年,忽然有电报传到永嘉路,说是太婆死了。外婆就带着我去奔丧,这就是我第一次到汤溪。在东夏,人们议论最多的事情,就是舅公夫妇俩怎样虐待太婆的,说晚上不给点灯,老太太摸黑起来小便,不小心摔在地上,摔死了。而我太婆死的那年,高寿87岁。村里人喟叹:“作孽啊,本来可以长命百岁的,竟差这几年都不让她活。”全村的人都很义愤,纷纷向外婆告状,要求开棺验尸。后来,真的开棺验尸。开棺的那天,我被抱走了,抱去看一个三流文工团到村里来演《沙家浜》。但开棺验尸又能怎样?舅公是外婆的亲弟弟,再说,人死不能复生。后来,他也算遭了报应,一直没有子嗣。从山里领养了一个,长大了还对他不好,正应了因果循环的现世报。他要是仅仅在自家做些坏事,也就罢了。文化大革命期间,他在村里闹得最凶,做了革委会的头。听他儿子说,他斗那些地主、富农,做尽了羞辱人的事。而他造的这些孽,反过来却报到我老实的舅舅头上。这就是命运的不公平了。

  要说拉比的学识,其实还有些渊博。他除去在学校里受的教育,还自学了不少书。他的对联写得很好,远近一带,逢年过节都让他去题词。他读的书很多,但不收藏,看一本丢一本。我从他那里拿过不少好书,现存的还有《稼轩长短句》和《剑南诗钞》。他在诗词边做的一些眉批对我很有帮助。

  他的一些话,经常能点醒我。

  一次,村里停电,我问他什么时候来电,他答道:“等改朝换代吧。”

  又一次,89年的秋天,我在他那里住了一阵,心情苦闷,独坐枯井。他走过来说:“肝肠寸断,回天无力。想它做甚?”我顿时开悟。

  90年,我找不到事做,流落到东夏,问他借钱回京。他给了我两百块钱,添了一句:“还是回家做个劳动者吧。”我便做了劳动者。

  前面那个女孩死了以后,过了两年,拉比结婚了。先是我母亲筹钱给他起新屋,再是外婆找媒人给他说亲。1974年冬天,父母带我和妹妹去汤溪,就是帮助解决他的问题。婚后,他生有两个女儿,没有男孩,胡树理在他这里断了根。

  我的汤溪

  我的汤溪,是美丽的汤溪。

  枫树摇曳,橘林成行。五彩的萤石矿脉暴露在地表,与红男绿女交相辉映,构成一派旖旎的南国气象;雨天里,穿蓑戴笠的农夫与你擦肩而过,带给你浓郁的稻田气息;霞光淡出的黄昏,柴香四溢的炊烟与山峦野云相搏,漂浮起一层雾纱,笼罩着大小不一的碧洗湖泊;清冽的溪泉穿街过巷,妇女与孩童急呼缓应;蛙鸣蝉噪的长夜,如霜的孤月逼视一床清梦,而空旷的晒谷场上,晚归的帮工借酒放歌……

  每遭挫败,我总要回去汤溪看看,而大地的精气和九峰的神灵,始终给我的骨血心神以厚重的补养。我母系的血脉由我这里流溢激扬,变为诗,变为歌,变为震天的锣鼓催促下的悲愤角声。

  1971年秋,我随外婆去汤溪,为太婆奔丧;

  1974年冬,我随父母去汤溪,为舅舅筑屋;

  1975年夏,我随外婆去汤溪,探亲度假;

  1980年夏,我独自去汤溪,等待高考结果;

  1983年秋,我带医学院的同学去汤溪,吟诗作歌;

  1989年夏秋,两次往返汤溪,养病沉思;

  1990年秋,与前妻在汤溪行医谋生;

  1997年春,与晓芸去汤溪,游憩九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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