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先,应为[可可西里]的出现叫好,这部在拍摄上接近受难的电影,为近年阴气重重的中国电影添了一丝难得的豪壮之气,更难得珍贵的是,是其身体力行中令人动容的诚意。但诚意虽可嘉,[可可西里]还是遗憾地令人失望。
经过[寻枪]的啼声初试,对于[可可西里],陆川应该是抱了野心的,最起码,他要做的,是一件以前无人敢想的事。在《可可西里》影文集中,陆川曾说:“从投入这部电影
的创作以来,我参看了很多关于西藏题材的电影,他们共同愚蠢的地方就是总把西藏弄成一个民俗展示的舞台,从而忽略了藏地民族精神中的核心。”
在[可可西里]中,陆川确实避免了伪民俗的愚蠢,无论布景、人物服饰(这是陆川与服装设计师在[可可西里]视觉美学追求上,再三较真的地方)、道具甚至是语言上,绝无庸俗之举,而是尽力把观众的注意力吸引投注至“人”和他们的行为身上。但不能因为[可可西里]回避了某些“共同愚蠢的地方”,而回避它在手法上的单调无措,情节与人物的单薄。陆川在拍摄理念上有些过头的克制与谨慎,反而大大限制了这部电影应有的力度。
动机的缺乏
首先,陆川没有告诉我们,可可西里巡山队队员究竟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可可西里]最为震撼人心之处,不是死亡高原的肃杀影像,不是巡山队和盗猎分子的生死之斗,而是影片过半,巡山队队长日泰以平缓的口气对记者尕玉说,他和他的兄弟们已经一年多没有工资,平时的经费大多靠自己解决等等。操!在巡山队所保护藏羚羊的巨大商业价值、他们所付出的代价和获得之间,这是何等触目惊心的落差!在这段话所展示的残酷现实和之前着力展现的巡山队与天恶斗与人恶斗之间,又是一种多么悲凉的荒谬感(与此相对的,是被抓的剥皮客马占林对尕玉“剥一张皮多少钱?”的问题的回答:“5块钱。”)。人命的卑微,在这些不带丝毫抱怨的陈述中,一览无余。
那么,巡山队队员究竟是为了什么,要以生命为代价,去博取那微薄的所获?因为行政命令(可巡山队又没有编制)?出于正义感?他们是坚定环保主义者?对故土的热爱之情?还是出于虚荣心(陆川曾对服装设计师所提的巡山队队员配子弹袋的创意大为光火,他怒道:“操,那些人根本就不需要带太多的子弹,他们是可可西里王,而不是可可西里游击队,他们不需要抗战时期的子弹袋来证明他们的牛逼!”)?盗猎分子是为了暴利,以前放牧的马占林是因为草丛变成了沙滩,牛羊没得吃,人也没得吃才加入盗猎,而巡山队队员是出于什么样的动机?动机的缺乏交待,使片中巡山队队员的行为失去了牵动人心的基础,我们无法进入他们的内心世界,在他们的灵魂深处,去探察他们不一而足的欲望与向往,在他们的生死选择中去体味他们的凡俗与光辉。
另一种做作
陆川之所以一再强调杜绝伪民俗,拒绝对巡山队队员想当然的庸俗想象,是因为他要追求一种“质感”,小到道具服饰,演员、场景的选择,大到主题的表达——“中国边地普遍的生存状况”。真诚的陆川在这个过程中,是很较真和严肃的,他要的是真实,不允许庸俗的编造和不恰当的做作存在,就像那些伪民俗电影和二三流电影所做的那样。但过犹不及,陆川的极力克制和对庸俗(娱乐性)的排斥,对自己能力的错误估计,恰恰造成了[可可西里]在剧情编排、人物塑造上的连连失守。
[可可西里]中,陆川对自己情感的压制是很明显的,他希望通过非煽情、非戏剧化的表现途径,不过多介入人物和他们的世界,完成自己冷静的自然主义式表达。比如巡山队对盗猎分子的追捕过程,本可以表现得一波三折、惊心动魄,巡山队和盗猎分子可以有更多的接触,盗猎分子可以有更多的戏份,枪战场面可以多一些,而且更激烈,音效更震憾,可以把巡山队队员表现得更富豪情,更有个性,表演更夸张一点,比如最后日泰的死,可以更煽情一些,陆川都拒绝了,虽然他完全可以想到也可以做到。在事实(或者是陆川眼中的事实)与夸张演绎之间,他坚决选择了事实。
但陆川留给我们的是什么?一笔缺乏感情的,巡山队追捕盗猎分子的流水帐而已。从第一天一直到最后一天,一笔到底,多是事件交代而疏于描写,情节渲染和角色塑造在追捕日程的拉扯下已无暇顾及,巡山队队员们的性格甚至连他们的表情都鲜有变化,我们也难以看到他们的喜怒哀乐和他们之间的互动,连影片主角日泰,即使到死前,仍是个生性冷酷、硬梆梆的扁平形象,至于其他人的勇猛、可爱,因为缺少篇幅和必要的细节,更是一闪而过,只有他们对待俘虏时的残暴历历在目。简而言之,个体丧失,只剩下一张面目模糊的群画像。人物塑造仅停留于表面,无法达到情节与主题的深层交相呼映,是[可可西里]最大的硬伤。
对于好电影,娱乐性与严肃主题从未曾相悖过,惟一需要考验的就是编导的能力。[可可西里]刻意简单得如同一幅素描,仅留了大致框架,却缺乏必要的转折和丰富的细节,残缺生硬,既不生动也不有趣,既不够紧张也不够令人胆战,孩子和脏水一并被泼掉。试问,一个既不了解可可西里也不熟悉巡山队的普通观众,如何在短短的时间内对这些陌生的英雄产生感情,如何投入,如何因他们的生或死激动起来,又如何被这部电影打动?
把滥情变成貌似冷静,何尝不是另一种做作?把这些了不起的巡山队队员变成难以叫人亲近的符号,又何尝不是对他们最大的不尊重?希区柯克说过一句至理名言,重要的是不是拍什么,而是怎么拍,陆川找到了他要拍的东西,却似乎有些浪费这次机会。(文/达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