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小沁/文
聂隐娘之所以叫隐娘,大抵是因为总藏在枝桠或横梁上。她可以耐心等上很久很久,然后在光影变化的瞬间出动,取人首级于无形。
侯孝贤之所以能成为侯孝贤,大抵也是因为能挨得住漫长时光。一部《聂隐娘》从筹备到杀青用了整整十年,一朝剑出鞘,惊艳全戛纳。
在5月24日晚的第68届戛纳电影节颁奖典礼上,侯孝贤获得最佳导演奖。他在领奖台上说:“来坎城已经第七次了,以前得过一个奖,我忘了叫什么了。这次能得到导演奖,是对我非常大的荣誉。拍电影不容易,尤其是找钱非常困难,谢谢你们。”寥寥几句,笃定淡然,绝无拖泥带水。
这已经是侯孝贤第七次入围戛纳竞赛,戛纳见证了他从锋芒毕露到大师称呼加身的过程。1989年《悲情城市》获威尼斯电影节金狮奖,1993年《戏梦人生》获戛纳电影节评委会奖,《好男好女》《南国再见》《海上花》《千禧曼波》《最好的时光》都曾参与金棕榈的角逐,侯孝贤的才华已无须再被证明。只不过这回,当各种博彩和场刊将最高期待指数推向《聂隐娘》后,一座最佳导演奖杯在令人雀跃的同时,也让人有了一点失落——跟其他获奖竞赛片的水准相比,侯孝贤值得被加冕更多。
无论如何,奖项只能名噪一时,作品才能流芳百世。《聂隐娘》究竟是一部怎样的作品?侯孝贤为什么能获得评委会的青睐?获得导演奖之后,他最期待迎来什么改变?
【对真实时光的痛苦阅读】
《聂隐娘》什么样?一首古韵悠然的唐诗,一种你没看过的武侠电影
长久以来,中国电影多次靠意象在国际上取胜。《红高粱》《大红灯笼高高挂》《霸王别姬》《花样年华》等,在神秘古老的东方符号与绚烂喷薄的视觉交响中满足西方人对东方的想象。《聂隐娘》里,侯孝贤剥除了唐传奇原著里近乎所有超然玄奇的情节,然后在其中写满低调雅致的古风古韵。《聂隐娘》却是胜在意境,即便外国观众清一色表示无法完全看懂,但这并不妨碍他们对这部电影表现出无尽的惊喜。
《聂隐娘》是一种你没看过的武侠电影,大音希声,大象无形,大道至简,大美无言,讲一个女杀手顶级厉害却杀不了人的故事。编剧钟阿城畅想过这样的序曲:唐代的建筑,采光依赖屋檐与屋檐的间隙,分外明亮的檐影投在室内地面,与幽暗室内反差极大。隐娘趁着云过日头檐隙一暗的片刻,飞身掠过檐隙,蜷伏藏身斗拱之上……这样的讲述固然引人入胜,侯孝贤则将之再进行影像化淬炼,便成了的如影片开头黑白序曲那样:隐娘伏在暗处伺机而动,一秒之内取人首级,一声轻盈清脆的刀刃声响,一阵穿林打叶的簌簌风声。不需要复杂的背景交代,也不需要多余的人物对白,几个镜头足矣。
整部电影都是这样,台词少且都是文言文,女主角舒淇[微博]总共没说几句,连侯孝贤常用的画外音也放弃了;情节像从一篇唐传奇里撷取了支离破碎的片段,然后用诗意和情绪把它们连缀到一起。
《聂隐娘》是侯孝贤“作者风格”的集成,人为划定的空间,静默冗长的逼视,散淡断裂的情节,一切都在画幅狭窄的取景框里自生自灭。他依旧对长镜头、空镜头、散点透视、弱光照明表现出偏执的迷恋,依旧拒绝向观众表现出廉价的熟络和友好,以导演身份被嘉奖实至名归。
舒淇说,在侯孝贤的电影里,灯、水、云、风、树都是他的道具,连空气的质感都很细腻。多年前据侯孝贤回忆,他脑海中的木质老建筑光源是天井而不是玻璃,古老中国的色调也应该是阴暗、古旧、深远、稠密的。由此我们可以看到,《聂隐娘》里那些夜戏大多灯影幢幢,蛙声蝉鸣,不似其他武侠大片里的灯火通亮,金碧辉煌,再加上一贯的长镜头节奏,观众难免眼皮发沉,睡意四起。此时大银幕上的聂隐娘正藏身景深处的纱幔里,随着镜头的轻微移动而时隐时现,不出一点声响。侯孝贤说要不是考虑到观众会走光光,聂隐娘本就不该在片中露几个镜头。聂隐娘最后拜见师父那场戏,两人在千米高的峰顶对话,忽然一阵大雾涌起,刚好把背景处的群山渐渐隐去。这是侯孝贤等来的“大自然情绪”,不是撞运气,更不是CG。
再比如打戏。聂隐娘和精精儿相遇,两人过招不过几秒,随即对视良久,各自淡然转身,缓缓迈步离去。而后侯孝贤才不情愿地给了草地上一个破碎面具的镜头,暗示侠客之间的交手结果。这个过程也是,除了刀剑之外再无声音,舒淇和周韵NG数次才达到导演的“发力时脸上不要出现表情”的苛刻要求。原著里那些隐娘用王水化尸、变身飞虫钻进肚子里等传奇秘术,通通都被侯孝贤弃用。电影里只留下真打实斗,真实到略显笨拙。通过侯孝贤的作品,你总能读到一段真实流逝的历史时光。
【对手工艺时代的长情回溯】
戛纳为何爱侯孝贤?坚守新浪潮作者遗风,为神秘雅致的东方文化代言
戛纳为何再次对侯孝贤表示青睐?浅层原因是戛纳欢迎回头客,深层原因是法国作为作者论发起阵地,至今仍对作者导演关照有加。《电影手册》多次将侯孝贤的电影选入年度十佳,侯孝贤七度入围戛纳,都说明此次获奖绝非偶然。
法国新浪潮电影运动的火种在世界传递,80年代到了台湾这里,由侯孝贤等人发展为新电影运动。侯孝贤是巴赞理论的坚定实践者,又受小津安二郎、沈从文等艺术家的影响,形成了别具一格的作者标识,并且最难得的是坚守了三十余年。就连《聂隐娘》这样制作精良的大片,也依旧没有向商业世俗做出一点让步。这样的导演,放到全世界都是很少见的了。
侯孝贤是海外研究者相对熟悉的华语导演,30年来有各种相关论文和书籍相继面世。法国名导奥利维耶-阿萨亚斯1997年还专门拍摄过一部纪录长片《侯孝贤谈侯孝贤》。有这些作铺垫,再加上侯孝贤暌违戛纳十年、带重磅新作重新杀来的契机,都加大了被关注的可能性。
此外,《聂隐娘》代表的是神秘优雅的东方文化,蕴含深厚的儒道价值观,表达手法空前新颖,在人性、艺术性的探索上均有所突破。武侠片作为曾经的流行片种,如今已因商业环境变化而渐渐式微。一部革除旧习的武侠片在以包容性强而闻名的戛纳获奖,或许对双方都有好处。
有人说,很多评委会主席都倾向于表彰自己拍不出来的电影。今年的评委会主席科恩兄弟的电影以精巧的剧本、荒诞的故事外加黑色幽默闻名,无疑的是他们的风格实在是跟侯孝贤大相径庭。在颁奖典礼结束后的评委见面会上,有记者提问为什么不把金棕榈给《聂隐娘》,是不是故事没看懂,科恩兄弟并没正面回答,看他们窘迫的表情不妨猜测,他们对《聂隐娘》的观后感只有四个字,“不明觉厉”,所以只好给个导演奖表示一下了……
【对未来创作的惶然未知】
侯孝贤之困:这部卖座才能找到下一部的投资
这次在戛纳,侯孝贤多次提到过钱的问题。显然第一次掌舵9000万投资的项目,让侯孝贤多出一份焦虑。
“我的电影到今天已经拍很久了,但是创作时观众是不在的,如果你总想着观众,那就是另外一种电影,走哪条路是你决定的。假使你不走观众喜欢的路,可能路就越来越窄,拍电影是很耗钱的,最后就没人给你投钱了。电影已经蓬勃到这个程度,像我这样拍电影是非常奢侈的,越玩越没钱。唐朝拍完一次,投资没法回收的话,下次再找钱就会有点困难,但总会有人投的,直到没人给我投为止。之后我还会再拍几部,没准哪一部突然就卖座了呢!”侯孝贤在《聂隐娘》官方发布会上打趣道。
跟内地记者交流聊天,他也说内地和台湾的导演遇到的问题其实都一样,都面临着筹资压力。就连最终在颁奖典礼上,他依旧在获奖感言里惦念找钱的困难。好在,现在《聂隐娘》已经有了国际发行方,戛纳版也将原封不动地在中国内地上映。希望今日这枚棕榈叶,能为他下一部武侠新片筹资带来些许便利,让下一部侯孝贤作品不必再等十年。
侯孝贤说过,拍电影的“通关秘诀”只有一个:一个人,没有同类。他年少时父母去世,很早便进入社会摸爬滚打,从剧组场记开始做起,一步步坚持到今天。或许是受自身经历影响,侯孝贤的电影里也多是社会的边缘人物,漂泊无根。侯孝贤和他们如同与时代格格不入的孤独侠客,在浮躁氛围里保持看透人世冷暖的冷静双眼,并不断迈向对自我内心的终极探索。
(何小沁/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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