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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秘语17小时》
2001年10月25日是东京电影节公布中国两部入选片的日子，前几日我在蓟门饭店的咖啡厅里采访章明，他表示非常有信心，尽管另外几位竞逐者中有张艺谋，有郑晓龙。章明呆在北京很多年，但还是没学会北京人的善侃，就像《巫山云雨》给人的感觉一样，对白不多，有点闷，但并不阻碍与外界的交流，他的思想从画面表达流露。这次的《秘语17小时》也
是有点闷，虽然有七彩的泳装、有一帮青春靓女、有看似离奇的情节，但其实都不是导演想要表达的主题，章明说这是一部与中国电影拉开距离的影片，然后又感叹他自己太超前了。记者或许也只能感叹，可能这又是一部影评界评价颇高的影片，但知音难觅。
记者：看完片我觉得这部影片中的演员虽都是新人，但有几个表演不错，有几个不行，你对他们的表演作何评价？
章：我认为电影靠演员来完成，但不靠演员来支撑。演员只是一个元素，从这个角度来说他们完成得不错，而且很整齐。从来都是只有差导演没有差演员……这样说我是想承担责任的。(笑)
记者：原先的剧本是个悬疑惊悚片，后来经电影局审查修改后听说完全变了一个故事，那现在影片的定位是怎样的？
章：原来的主题是说人需要一种刺激，电影就会给他们这种刺激，让他们受到惊吓以后觉得生活有意义。现在的这个片子考虑的基本点不是票房号召力，这是一部跟中国电影拉开距离的影片，原想做成馒头，现在却做成了米饭，虽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但没什么好坏之分。人物、环境没变，但故事完全变了。原来电影局审查时不通过主要是两条意见：一是过于恐怖，二是涉及文革，故事的结尾是人全部都被杀死。(会不会像《去年夏天有点？》？)完全不同，那个太故弄玄虚。
记者：你以前接受采访时说到《巫山云雨》是想表达期待的主题，那这部影片虽然也有惊悚元素，但看得出故事并非往这方面发展，你希望探讨的是什么呢？
章：主题就是从常规的事情中找到一些不常规的意义：人的想像跟实际发生了冲突，但他依然要我行我素或者铤而走险，生活的动机如是这般。片中江边浮着的模特，大家一看总觉得应该有什么故事发生，实际上没有；金小蓓不见了，如果按常规就一定要找到她不见的理由和结局，我没有那样拍。其实就是这样，有很多东西就是那么平常地存在，只不过我们总期望发生点故事，由此开始我们可以进行编造，或者开始尝试去想像平常的意义何在。我一直想做一个特别简单的故事，不要特殊的人物，就像一个画家只画向日葵那样。大家把希望寄托在你我这样的小人物身上，比如说片中大家都在等待于栋找船来接，而于栋也不为什么特别的道理就有这种渴望去接那帮人。这是我理解的人道主义精神。
记者：我注意到你的两部影片找的演员都不是明星，主要是出于什么考虑？
章：我没有用现成的明星面孔，人长成什么样、是否出人头地都是一个人，为什么只能找有名气的呢？我觉得不大人道主义。常规肯定是不好的，一定要有先锋、拉开距离的东西。在这个电影里，不起眼的人才有代表性，从这个角度说他们能起到明星起不到的作用。比如片中那个守洞的刘师傅，别说是用明星，就算是用一个演技极好的职业演员，未必又能演得出这样的效果来。如果用明星，就不是现在这种拍法了。
记者：相隔六年来拍第二部片，你一定是有一种冲动想表达吧，拍这部片的冲动是什么呢？
章：电影肯定是表达一些无法言语的东西。我的影片不能归类，这是打倒常规的方法。片里所有恐怖的因素彻底都去除了，我没让故事朝那个方向发展，很多看似与剧情无关的细节，其实与主题有关，我没有刻意去做什么，实际上这种态度是一种有意的选择。对待很多事情的态度是一个人精神的分水岭。
>记者：你认为下部片的投资人会不会受这部片票房的影响?章：肯定会。识货的人总是存在的，同一样东西对某些人是黄金，对某些人则是粪土。
记者：这次送选东京电影节的四部国产片，其他几位都是大导演，你对自己的这部影片最后入围有没有信心？
章：大导演？就是那种人往电影院门口一站，观众就会蜂拥而至来看这个人的导演吧，其实这样的明星不用拍电影了，他只需站在电影院门口就好。说到电影节，影片怎么样，当然选片委员会有基本的艺术标准。
记者：其它几部送选片有张艺谋的《幸福时光》、郑晓龙的《刮痧》等，你对这几部影片怎么看？
章：我只看过《幸福时光》的VCD，它基本的想法是非常有前途的，受《美丽人生》的启发，只是大人对孩子的谎言没编圆，没给演员表演找到准确的方向，不知朝哪努力，摄影风格完全失去了主张。不过张艺谋是个艺匠，他要是感觉对了，找到下力气的地方，影片就能拍得很结实，有说服力。
记者：经过审查，故事完全改变后，现在拍出来的想法与你原先预期的相差多远？
章：可以这么说，原先是一个气球爆了，现在却只有一个针眼大的洞漏出气来。我认为在这个范围内，包括投资、审查的范围内算是另有天地。
记者：你对影片的摄影、美术等部门的配合满意吗？
章：我对摄影美术都很满意，只与录音的沟通不够。因为这位先生的话太多、太多了，不能招架。
记者：你认为这部影片存在哪些遗憾呢？
章：最遗憾的就是规定的那个范围，投资以及剧本审查的限度。
记者：但如果投资再大一些，你的拍摄压力是否也会相应大一些呢？
章：我对卖座是没任何压力的，要拍商业卖座片很容易，我的压力只来自于艺术上的，中国的商业片传统与国外根本不一样，而且超过400万投资的电影在大陆一般很难收回成本，所以投再多钱也没用，没有国外那样市场细分的机制。
记者：你觉得一部电影拍出来，更多功劳是剧本好还是拍摄现场发挥好呢？
章：剧本也是完成一个想法，拍摄也是完成一个想法，关键是想法对不对。剧本主要是提供给投资方、审查机构和剧组人看的，对导演来说它只是一份备忘录。
记者：以前你自己都说《巫山云雨》挺闷的，这部片我看也有点，你认为呢？
章：我自己肯定觉得闷啦！“闷”是一种价值的途径。就像富人在阴天找太阳晒，穷人的茅屋被秋风所破。
记者：你的两部影片都选在四川拍摄，是否因为对自己的家乡比较熟悉的缘故？
章：是。是巫山。一个人能够理直气壮地行走在长安街上，他的某一个支撑点可能来自遥远的故乡。我一回到长江边就有感觉，我在北京呆了这么多年，直到去年才有感觉，我准备将来拍部故事发生在北京的影片。一方水土养一方人嘛，哪里人就决定了他的灵性就是哪样的。
记者：过了五六年再回到家乡拍片，这部片相对前部会有哪些不同的气质呢？
章：经过五六年一切都在变，比如说那会就不可能随便有一帮年轻人自费旅游的事，现在就很常见了，环境、人的变化对自己的想法都有影响。影片的形态质地变了，更不通俗了，没有新民俗那些MTV、DV、手持运动等等眼花缭乱急于亮相的东西，让你觉得不平常是很难的。
记者：《巫山云雨》用的是三段式结构，这次就通俗一些，当时是否刻意那样做？
章：《巫山云雨》显然比这个通俗，你起码会看到男女主人公在谈恋爱，而《秘语拾柒小时》你连谈恋爱都难找到了。你觉得通俗了些是因为你正好明白其中的一些情节，而且故事看起来十分的简单，你都可以说它没有什么故事。上部电影的三段式在那时是一件很自然的事，现在这个故事是两条线，一是大家互相猜疑意外出现的纸条，一是大家躲雨，答应来接的人却没来，这样交错起来的表达是明修栈道，暗渡陈仓。
记者：你认为自己的影片是否都有明显的章明风格？
章：应该说是希望有一种品质。中国电影可能需要许多新的质地，精神才会丰富起来。其实中国电影可以象韩国电影那样发展，好的坏的、商业的艺术的都同时存在，各得其所。
记者：如果让你向观众推介一下你的影片，你的理由会是什么呢？
章：喜欢“闷片”的人总有一大撮。看“闷片”是他们的乐趣和德行。电影市场现在是做成了一个大锅饭，小灶的市场还没有。我没有理由对此估计乐观。就算是有了这样的地方看此类片子，但如果把它宣传成是《还珠格格》，那么来看《还珠格格》的人会把它骂得狗屁不如，不看《还珠格格》的人就无缘得见。这种风格的影片可能在中国电影里操之过急了。
记者：你与朱文合作过《巫山云雨》，你又看过他的《海鲜》，你个人觉得这部获奖片怎么样？
章：有一些想法，片中警察被“鸡”打死之后的想法体现出其作家本色。没有妓女的主角、拿掉那些性镜头会好点，就比如说在中国还处于见怪不惯的格局下，如果一部电影没有“鸡”“鸭”、同性恋、吸毒、犯罪暴力、“政治正确”和工夫神怪还能作成好电影的话就真的了不起。
记者：电影在电影节上获奖重要吗？
章：我想获奖会对影片发行很重要。艺术是另外一种商品，电影节是产品展销会。过去能够拍部电影大家都已经觉得挺牛，但现在不了，过去只有一米八的人才能扛起摄影机去电影节，现在一个一米六的人同样能操持一个掌中宝拍部电影去电影节，电影界的神话在破灭。中国还很封闭，但在自己的地盘上是比过去随意一些了，中国有更多的闲人和财主了。
记者：你在拍片时是先考虑投资人的利益还是自己的艺术呢？
章：这从来不是一个矛盾。我认同电影是导演的艺术，你不会拍电影，投资人就不会找你，肯定是你有点意思他才找你。如果他给你大投资，导演就可以在那样的资金基础上催生明星，同时拍出自己理想的电影。
记者：你会不会考虑拍些商业片？
章：会，下次就拍一部赚钱的大“闷片”。
第二次采访：釜山电影节归来__章明再谈《秘语17小时》11月19日晚，又在蓟门饭店的咖啡厅，刚从韩国釜山电影节回国的章明导演似乎并没因《秘》片的发行不利而受到影响。虽然与上次采访才相隔一个月，但话题依然不断。有关他"炮轰"东京电影节的，(虽然他不同意这种说法，他认为那是文革词语。)有关他的影片在釜山的发行情况……相比前次他对影片的自信，这次似乎在市场的口碑中稍稍低下了头。但他仍然认为要坚持走自己的路，尽管这次的市场失利他要承担大部分责任。
记者：你这次去釜山电影节感觉与东京电影节有什么不同？
章：最大不同就是东京电影节上看电影的大都是中老年人，而釜山电影节的观众全是年轻人，什么样的电影他们都看。电影节加上短片要放两百多部电影，电影节期间人山人海，活动多得让你头晕，各国电影人如过江之鲫，也都是东京电影节无法比拟的。釜山电影节的几百名志愿者，是从几万名报名的韩国大学生里挑选出来的，可见釜山电影节的人气。
记者：你这次的《秘语17小时》在展映期间反应怎样？
章：这次的非竞赛单元“亚洲电影之窗”展映了马哈马巴夫、岩井俊二、蔡明亮、侯孝贤、张婉婷、张艺谋、宁赢、黄建新等导演和我的那部影片。竞赛单元“新潮流”中国的一部女导演的电影《连接》和另外一部《海鲜》参加了比赛，好象短片单元也有中国的。关于《秘语17小时》，韩国三家最著名的电影杂志《Kino》、《电影21》与《电影2.0》对影片进行了认真的介绍和专访。当我去汉城时，《Kino》的记者和韩国电影委员会的研究员又在汉城对我进行了四次采访，那个研究员还要写一本中国年轻导演的专著。有一次从晚上八点开始到凌晨四点。我从未见过深入得这样厉害的采访，她们两人号称自己为“喋血双雄”。她们说电影节开始之前的半个月，《秘》片已是10部最早从网上订购一空的电影。总共放两场，来看的基本上都是些二、三十岁的年轻人。
记者：他们当时现场与你交流时主要问了些什么呢？
章：我听到的第一个问题是：中国现在的年轻人怎么跟我们差不多，真是这样的吗还是导演故意把他们装扮成这样的？……他们还是觉得我的电影与他们了解的中国电影不一样，包括我上一部电影(因为得过第一届釜山电影节的首奖)，因为他们多看的是第五代的片子，他们想知道为什么不一样。而且他们也想分清台湾、香港和大陆导演的区别以及有关中国电影的发行方面的事情，因为他们认为这样一部电影成本又如此低，应该赚钱才对。韩国观众的口味很杂，各种风格的，纪录片、故事片、短片……各找各的电影看，几乎场场都满！韩国电影这几年确实发展得很好，很热闹，他们自己都说是“电影的奥德赛”！电影院也非常集中，一条街上那么多电影院挨在一起，每天放映几十部不同的电影，我都很吃惊！他们的发行商不受什么大的限制，唯一限制就是三级片。也没有盗版。当我说在中国我只能从盗版碟上看韩国电影时，他们都笑。
记者：这次的电影展映你看了哪些片？感觉水平与东京电影节有差距吗？
章：我在釜山只呆了五天，每天看两部。阿巴斯的纪录片《非洲ABC》很棒，是用小DV机拍的，浮光掠影地拍了一些非洲见闻，还是他以前的风格，但非常不错；还有库斯图里卡的纪录片《八人超级乐队》的超现实主义，很疯狂，与阿巴斯是两种极致，我都喜欢。“新潮流”单元的获奖影片，韩国一年轻导演拍的《花岛》，故事很好，但导演方式找不到，可能是我不太喜欢吧，一会回忆，一会现实，一会黑白，一会晃来晃去，一会把焦点故意搞虚，有点幼稚；蔡明亮的《你那边几点》写台湾底层人的生活，节奏慢，但有张力，气氛造得也好，风格、演员一如既往；侯孝贤基本走到底了，还好，他就当评委会主席了！我在电影院找厕所时碰见他，对他说他的电影让大陆年轻导演也拍出了一些侯孝贤式的电影，他说“不好意思。”岩井俊二的新片《关于莉莉周的一切》相当不错，有血腥、整蛊和所有童年的坏事，但却唯美，而且唯美到他那样的程度就到极致了，二个多小时片长，大家看得津津有味！因为没完整情节像散文式的东拉西扯，可能中国观众会看不下去，中国目前也拍不出那样的电影，日本人就能做到那么纯粹。(记者：朱文的《海鲜》反响怎样？)还没听说起。(记者：《幸福时光》呢？)不管怎样肯定会有人去看。
记者：你之前在多家媒体上说东京电影节太政治化，是不是因为自己的影片落选？假如得奖还会那样说吗？
章：得奖也会说呀。说出事实而已。我之前没去过东京电影节，当时日本那边就有人跟我说“别抱太大期望，就当来看看吧。”我去了之后才发现几乎一个外国片商没有，在釜山见到的这些电影人在那一个也没见到，也没太多影片展映，撑场面靠两部好莱坞的动画大片。岩井俊二的新片不在东京而是在釜山作首映，连日本自己的导演都不信任它。前几年东京电影节与釜山电影节竞争好象还很激烈的，可日本电影近年来不怎么景气，东京电影节组委会也越来越力不从心，全靠那几个工作人员，没有一个志愿者，当然也是很有效率了，但釜山电影节的志愿者报名就有三万人，挑出600个面试，还要经过三次培训最后选300个出来。帮作我翻译的女孩就是一个大四的志愿者。检票、杂务、新闻中心全是他们在做，那么专业，我都不敢相信。
记者：从现在《秘语》的海外发行和国内发行情况看并不乐观，你是不是也觉得自己的思路要调整？
章：指望它赚大钱的想法是荒谬的。我很清楚，《秘语》并没有观众习惯的那种商业性和娱乐性，甚至也没有外国人认为的“政治正确”。好多的影片也没什么商业味，像岩井俊二、蔡明亮，但他们做出了极度悲惨和异态的东西，而我这片现在不能表现太多人性激烈之处。咳，不管怎么说，观众总会被那些显然的扭曲、情色意味和暴力的东西所吸引。当然在国产片里你也可以达到一定程度上的扭曲、情色意味和暴力，但那必须改变你电影精神的实质和面貌，让它变成诸如“被日本鬼子凌辱或打日本鬼子”、“与坏人坏事作斗争”、“公安慷慨牺牲”之类的东西。
记者：那你自己对这部影片满意吗？
章：我不能使自己太满意，因为从剧本开始就不得不删改很多东西，肯定会影响它的力量。在中国目前的审查制度下做成这样，我自己觉得已经相当对得住人了。而且，无论如何，我还要感激电影局通过这部电影并批准它参加电影节。
记者：目前网上有评论说你之前批评东京电影节的话有吃不到葡萄说葡萄酸的味道，你怎么看？
章：这只是一句成语，没什么感觉。如果他们说那话那就正好应了这种心理，我没在东京得奖让很多人都放了心。再说流传的许多话都不是我的原话。
记者：这次《秘语》发行可能会不大成功，会不会影响你下部片的风格？
章：会的，那就是你应该更加坚持你的想法，如果认为它好的话。(南方都市报记者谢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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