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80年,我从一个穷乡僻壤的山沟,一步登天来到首都北京定居,那时候我上初中。转年春天,学校组织春游,地点是香山。在香山的樱桃沟,同学们沿着小路往里面走,这时天上飞过几只鸟,于是同学们兴奋地叫了起来,好像发现了什么新生事物,只有我表情木然看着同学兴奋。我不明白,为什么看到几只麻雀就兴奋得不得了,这要是看见了老鹰不得兴奋地扑上去?
飞禽走兽在我们老家,是跟我们生活相依为伴的生灵,从记事的时候就这样。作为一个刚刚进城不久的农民,面对这些城里长大的同龄人,很多方面我没有话语权,但在这群麻雀面前,我终于可以流露出对他们的鄙视,就像他们经常说我的一句话——真没见过世面。刘姥姥进大观园和史太君去乡下,感觉都一样。
最近在网上流行起来“山歌三人组”,不知道是谁把云南三个唱山歌的两女一男拍成录像放在了网上,结果一下子就火了。这几段录像拍得极其简单粗糙,估计也基本上是零成本的手段鼓捣出来的,但是城里人看得津津乐道,觉得新鲜,比那些上百万大制作拍出来的MV好玩多了。我想,它好玩的是,第一,没有这种拍法,镜头基本不动,没有任何制作特效,一般而言只有大师才敢这么玩,这个摄像估计也就是刚刚掌握摄像的基本原理,结果无意中成了“大师”;第二,歌词引起了城里人意淫的兴趣,因为歌词从头到尾都围绕着下半身打转,那句句朴实中带着暗喻却又非常露骨的歌词,城里人哪见过啊;第三,民歌这东西你要听进去,就好听得不得了。
云南人民或者那些偏远地区的少数民族兄弟也许现在会暗地里嘲笑我们这些城里人,真没见过世面。这件事在网上成了新现象,我想它极有可能成为继芙蓉姐姐、天仙妹妹、馒头之后又一个媒体文化现象,反正城里人没见过世面,好糊弄。其实之所以城乡相互之间看着新鲜,不就是因为有城乡差别么,不然的话还有互相羡慕这一说么。
我倒想到了另外一些问题,“山歌三人组”这么被关注,说明城里人对传统文化和民族文化越来越陌生了,不信你问一个城里的文艺青年,汤姆·汉克斯演过什么电影?他能如数家珍地告诉你,可是你要问他傈僳族主要分布在中国的哪个省,大概没几个人能说出来。城里人盲目崇洋,乡下人盲目崇拜城里,人总是要往高处走的,这种落差造成了看上去并不是那么精美的“山歌三人组”在城里人当中流行。就跟我的同学看麻雀的感觉一样。
民歌到底是什么样?这也是城里人的盲点。长期以来,我们听到的民歌基本上都是被净化的民歌,能通过传播介质流行的民歌基本上都跟民歌无关了。“山歌三人组”无意中让城里人看到了民歌的本来面目,其实所谓的民歌中的“情”,都不是我们以前听到的那么纯洁。不信你到西北、东北、西南这些民歌比较发达的地区,有相当多一部分的民歌都是黄色小调,登不了大雅之堂。而恰恰是这些黄色小调,给那些怀春的男女带来创作和演唱的动力,能让它们继续口耳相传下去。
去年,文化部在北京搞了两场原生态民歌的汇演,去的人无不赞不绝口,我听到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从来没听过这么好听的歌曲”。去年在山西左权,我采访当地的羊倌歌手石占明,我想跟他“碴歌”,其实我也就会两三首山西民歌,但我会一首黄色小调,一张嘴便唱出来,结果石占明立刻把我阻止住,“你这是黄色歌曲。”这说明石占明肯定会唱这首歌,可是你什么时候看他演出的时候唱过这首歌?即便我们今天在拯救民间文化,对这类“低级趣味”也是很谨慎的,但它却是民间文化不可分割的一部分。
去其糟粕,取其精华,这是我们发扬传统的时候常喊的一句口号,可是,什么是精华?什么是糟粕?那些大量的黄色小调民歌就是精华,为什么?因为它体现的就是民间的智慧。你想想,当一个目不识丁的村民想表达情、性的时候,他们不会像城里有文化的人胡乱拽词,而是用最古老的表达方式——赋比兴,来抒发胸臆。你可以去判断,当一个有文化的人和一个没文化的人用语言去表达清楚同一件事情,哪个更需要智慧呢?哪一个更需要直觉和本能呢?
至少,在我看来,这个三人组里的小伙子,比那个叫周杰伦的人牛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