奚雷没有走红真是一件奇怪的事情。我只能说他运气不好,在这样一个真正属于他的时代,在一位可以拿来和张亚东做比较的制作人的帮助下,在已经像星巴克一样干净有趣并带着热情的摇滚乐的衬托下,在由流线型墨镜、鲜艳的上衣和染了的头发构成的大都市青少年口味的呼唤下……
然而我的抱怨不会有人响应,因为奚雷的确是没有火起来。自从2001年底在京文公
司发表处女专辑《起起落落》以来,这位前重金属乐手的名字一直没有几个人知道,更不要说在一个仍然声称需要实力派新人的唱片业界上引起讨论。尽管他的旋律经常像我们熟悉的张三或李四,尽管他本人的演唱缺少个性,但制作人小哲的确是建立了一个北方化的、既有音乐性又有消费性的高标准,比起张亚东前两年的过度自我和现在的单一的英国电子/乐队流行口味,总算是拿敏感和实力撑起了一张“年度”级别的流行专辑。
这大概就说明了建立在一小片圆塑料或一小块方塑料基础上的流行音乐的毛病——不管你有多好,总是需要一个旗帜,哪怕它其实是个幌子。
1997年到1998年,清醒乐队和沈黎晖的摩登天空公司找到了一个理由,用来为一种轻松的、时髦的、清新的、国际化的、神经质和忧郁的音乐开路,这个理由就是“胡同摇滚的终结”,或者说苦大仇深的愤青已经被物质文明和开放社会所消灭,唐朝太夸张,崔健太较劲,只有那些会说英语、穿着领先于《时尚》杂志、有时候想自杀但从不打架的人,才是时代的主人——以上的主张得到了一些人,包括当时的我的响应。“北京新声”运动就是这样发生的。新裤子、花儿、超级市场、地下婴儿、麦田守望者和清醒一起,宣布了一个从社会中脱离出来,进一步从爱情之类的传统人际关系中脱离出来的时代。
后来我们才知道那就是小资,就是《城市画报》上不知所云的村上春树派文章,就是独立电影和自由职业不再是传说的新时代。一部分人终于先富了起来,另一部分人则用知识改变了命运,更多的、无法确定的一部分人,放弃了立场,拥有了品位。在超级市场的摇滚温情和电子梦幻中,我们还可以听到无可奈何和自我安慰;而到了新裤子那里——他们将在2002年底发表第三张专辑——他们唱着爱情,但爱情是可以放弃的,他们唱着理想成灰,因为理想太不现实,欢快的节奏和简单的和弦背后,是冷漠;到了一年来最走红的新乐队果味VC那里,苦闷已经变得灿烂,富有弹性的贝司和丁冬的吉他拨奏衬托着飘逸和迷醉的歌声,而且还经常是英语的。
到了2002年5月,摩登天空发表第四张合辑,人们以为沈黎晖把公司转让给了Radiohead(广播迷)或者Suede(山羊皮)乐队。里面多数乐队都迷恋着——而不是简单地模仿着——10年来英国最流行的风格,从Brit-pop,到电子流行再到slowcore,从Radiohead,到Air和Mazzy Star,再到Coldplay。与此同时,北京最隐蔽和时尚的俱乐部和酒吧里,出现了更多穿Paul Smith尖领衬衣、蓄整齐的胡须或戴小眼镜的彬彬有礼的年轻人,他们和这些乐队一样不会大笑,也从不告诉你他刚刚失恋,现在需要骂一骂社会。
那么现在再来看看奚雷为什么没有走红。
不只是因为他缺少一个幌子。实际上,中国的流行乐坛并不具备接纳多种风格的容积,幌子也罢,潮流也罢,总是只能有一个。如果说现在是英国的、电子流行的、“梦幻流行”或后摇滚风格的吉他的、风格明确的、时尚被盲目强调的、优柔气质的、脆弱人格的、干净领子的时代,那么,奚雷要想出人头地,就只能找一家连金海心那种歌盲都愿意捧的大公司来捧。谁让他唱的还是老一套的爱情,而不是一次孤独迷惘的、被进口啤酒和OICQ簇拥着的梦游呢?对于制作人小哲来说,他目前只能像小柯那样保持中国流行音乐的水准,但不能像张亚东那样创造醒目的短缺商品——你以为王菲真的很厉害么?不,她是资本,而张亚东是CEO。
2001年的另一些人,连专辑都没有出就抢走了奚雷的风头。他们是乐队而不是歌手,他们一上台就能让资深乐迷想起英国,或让普通观众感到轻松而新鲜。像在一场摇滚乐比赛中获得大奖的便利商店,像和窦唯合作过的译(E),前者年轻并固守Brit-pop的指标,后者老练而长于气氛,把技术交给了英国吉他乐队近20年来创造的传统并竭力编织着梦幻。广州的与非门,自己制作并发行了一张专辑——在南方,他们用主打歌《做爱做的事》的题目发明了一句新的流行语——电子、流行,虽然不像北京这样亲英,甚至唱得有点爵士,但同样空灵得让人寂寞。他们的歌词也一样,上网,上班,酒吧,Disco,孤独,幻想,“I don't want to join them/ I feel I'm cool”。如果说广州没有北京那么多的文艺青年,那么对比一下与非门和跳房子就够了,后者,摩登天空新的宝贝,更另类的电子乐和更晕的主唱,符合日益增长的北京小资的边缘化口味。
摩登天空曾经签过一支中德联合的乐队,叫做蜜月。如果不是巨难听无比,恐怕也正要加入以上的行列,可是即使他们不好听,在这个连听听正宗Drum 'n' Bass都要靠濮存晰的广告的关口,年轻人还会挑剔吗?与非门背后的广州青年偏向disco和trance,跳房子背后的北京青年正在到处找trip-hop,可是大街上轿车里传出的洋洋得意之声,还不都是一样被称做电子乐的时髦玩意吗——北京东四那家价格高得刚好能吸引白领和老外的唱片店里,所有被称为电子乐的唱片都是畅销的。而一种中性的——或者不妨恶毒地说是娘娘腔的——风尚,为男青年带来了独善其身和孤芳自赏的旗帜,他们过度干净的衣着,眼下也正往音乐、电影和文学身上穿去,从《向前走》到《寻枪》,到一切跟咖啡有关的文学,全都供不应求;而女性,和以往一样,仍然做着跟随和配合的第二性。
唱片公司的经理在斟酌,是放眼未来,为这个已经被明确,但还不够壮大的小资队伍制作唱片,还是坚守阵地,考虑出现在万人体育馆的那些群众?或者,干脆一俗到底,去占领自己的老同学和新女友都不会在乎的农村市场?答案显而易见,除了摩登天空一意孤行,并做好将来被别人摘去胜利果实的心理准备,继续和新兴唱片市场互动下去,其他的同行都不会如此任性。唱片就是唱片,生意就是生意,当我们为潮流、艺术、理想或者随便什么符合个人爱好的东西欢呼,并树立旗帜的时候,陈升是这样唱的:“我也想要写些猪脑们喜欢的芭乐歌”,再过至少两年,我想,果味VC才会遇到一些奔4张的前辈,他们的谈话将这样开始:“小伙子,我也想要写些小资们喜欢的英式音乐……”
事实上,对那些以为音乐就是尽力表达自我的年轻音乐家来说,陈升在另一首歌里唱得更干脆一点:“这个世界一定是它瞎了眼。”颜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