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不应该笑话我,我也是一个老师。尽管我所做的只不过是背着黑板,在伊朗的边界游荡,寻找一个愿意听我讲课的人,希望他哪怕只付我40个核桃。
这里是荒凉的山岗。风很大。我背着黑板四处询问,没有人愿意听我讲课。我的裤腿在风中像一面破败的旗。
我不知道我还会遇到些什么。除了和我一样被战争的鞭子抽打的一个又一个人。一个老人会让我帮他读他参战的儿子写来的信;一群孩子中的一个会认命地告诉我:“我们是驴子。”他们在边界的山里背着走私货品匆匆赶路,他们的功能与一群驴子并无区别;一群赶着回家的人忘记了回家的路,战争早已改变了他们家乡的面貌。他们一门心思地逃跑,一门心思地赶路。
观看我们的生活的人会感到辛酸,会质疑上帝的存在--他怎么能容忍这样的苦难发生,并且持续。但我们不。我们都是被战争教训了,被苦难磨损着的人。我们已经学会了不会追问上帝的住处。是的,没有怀疑,只有赶路。把怀疑当成荒凉的山风,吞咽进苦涩发干的喉咙。
我们走过的所有的路都是乏味而且危险的。我们在荒凉中寻找一点点儿生趣。比如教一个自认为是“驴子”的孩子认识他的名字。一个有名字的人,就不是一头驴子了;再比如遇到一个女人,她有一个可爱的儿子。尽管她并不理会我,即使面对我在黑板上写的“爱”字也一样神情木然。尽管她后来告诉我,她的心就像一列火车,总有人上有人下,只有一个男人一直在上面,那就是她的儿子。这些有什么要紧,我像认同苦难一样认同她所有的冷漠。
我们深深理解着世界的本性,荒谬,荒谬轮回着荒谬,没有尽头。然而,
我还是像那个从电影里观看我们的生活的人一样,希望这条乏味而危险的道路有一个尽头。不过我真没有想到,这个尽头的到来竟然如此急促。
枪声。逃跑的孩子。倒下的孩子。死去的孩子。
我们可以如此忍耐,世界也可以如此残酷。
我突然听到有人在急促地歌唱。那歌声带着宿命的悲怆,飞快地在这个荒凉的山野里滚过。我记起来了,是我教过的那个孩子曾经唱过的歌。童音因为急迫而显得有些撕裂,像流着血的金属。
那个观看我们的生活的人按着遥控器重播着这只急促的歌曲,我不相信他能够领会其中马不停蹄的悲伤。因为他站起来关掉了电视,爬向每天都一样温暖而困倦的被窝,并同妻子感叹一个20岁的女孩怎么能拍出如此沉重的电影。他没有问一问,我怎么能还有勇气去找到一窝水,洗净黑板的字,继续做世界上最卑微的老师。就像上帝让世界走过遗忘的黑夜,再毫无心肝地迎接新的阳光新的轮回--
怎么还会继续?苦难马不停蹄,悲伤马不停蹄。钭江明/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