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逸飞去世了,走的时候,他的电影《理发师》还有五分之一没有拍完。
我写到他的“死亡”,犹豫,先是写“去世”,然后写“走”——以前胡安导演问起过我一个问题,是不是家里有过生离死别这种事情的人才会忌讳说到“死”这个字?我说,也许是,也许不是,就我个人而言,我觉得“死”这个字听上去刺耳,纯粹是发音上的。
我是想说我是这样一个人:无视血缘,不讲究死生大碍,我在一幢郊区空荡荡的大房子里面曾经独自过夜,无惊亦无喜。
我是上海人说起来那种拆天拆地的人,我首先要说这样一个前提是因为,我要表示一下,我在这种时候同时又由于这种职业,我还是必须说自己的话和做不得不的事。
强调一句:尤其在这种时候——死了一个和我的工作有关的大人物,并且这个大人物是我从来也没有当面采访过的人。
这是在说,《看见陈逸飞》其实就是从来没有看见过陈逸飞。
视觉
陈逸飞是一个画家,也是一个电影导演。
如果这个时代,有了那么多的画家导演小说作家表演艺术家的话,他为什么不是呢?
常理,画家和导演都属于艺术工作者,干得好了,就是艺术家;那么无论是用什么标准,陈逸飞都是可以称得上一个艺术家。
即使,如果是用“艺术家必清贫”这个标准的话,那么白居易和辛弃疾都不能算是了,陈逸飞也就没什么冤枉的了;如果用“艺术作品必有不规则之处”这个标准的话,那么陆游的诗、赵佶的画也都不能算是艺术作品了。
热情奔放的人本能地喜欢梵高的画,拘谨审慎的人也许都是陈逸飞的拥趸——又有谁可以肯定说不是这么一回事呢?
具有一定的文化素养并且形成了规矩的世界观的文明人大都会喜欢陈逸飞的油画,因他给予了他们一个雅致的安逸的和平年代的生活模板,也许这些终究是乏味的庸俗的表层的花花草草的,但是那真的至少是文明的,毫不虚伪的文明。
他美化生活,传递着世俗伦常的美,秩序上的美,但是你不能否认它们的美。
他一点也不喜欢激烈动荡——他后来拍过一部《人约黄昏》的电影,那是一个多么动荡的年代里多么激烈的主题啊,他在致力于捻熟的表象上的视觉上的平稳的美之外,避重就轻,对于其激烈的主题束手无策捉襟见肘,乃至使它成了一部简单粗暴的恐怖片。
“现世安稳,岁月静好”,胡兰成的这一句情话是陈逸飞画作最好的注解。
而他的电影,在他作为一个上海人和作为一个画家都不那么谙熟的领域,他怀有先天的上海人不托大的脾性,几乎是本能地,他在寻求一种自信。
他讨好着电影这个领域包括其中他所认为的佼佼者,因为他太过相信专业,因为他尝到了规则和专业给予他的好处,并且这也符合他的脾气和承受力。
在艺术上的自由,是要在艺术修养上达到一定的高度之后才能做到的,在那个基础上,才可以谈一些所谓的“共通”——陈逸飞还没有做到,原因恰恰也是在于他太守规矩了,规矩是不破不立顾此失彼的,这样的人不能同时遵循两个以上的规矩,如果可以,也就不会有了《理发师》之前的风波了。
所以,在画作上的“安稳、静好”,不可能同时出现在他的电影里面,更何况,画画是一个人做主的事情,电影绝不是一个人可以主宰的。
在银幕上,我们看到了不安、犹豫和不自信——图画上的四平八稳,直接在影像中变成了丢三拉四。
印象
我大概只见过陈逸飞一次,就是《理发师》风波之时他在上海召开新闻发布会,他坐在台上,我远远地看了一眼。
我只有一些感觉——感觉是一家之言,所以很难说在这种时候说这些感觉有什么意思。
多年前,我来到周刊工作之初,曾经回了一个朋友介绍去见陈逸飞的建议。他当时想要找一些在媒体工作过的人去他那里工作,后来想想,大概也就是他为了办一本杂志。
我和他通过一次电话,不是为跳槽,而是采访,关于他执导的《逃亡上海》的片子,他关照司机给我送一些剧照的底片过来,之前之后都来一个电话询问收到没有。
他说话慢,给人的感觉好像不会发急——这很好理解,有了一点钱的上海男人多半都是不喜欢发急的,因为腔调不好。
上海人好面子,腔调是一定要好的;如今陈逸飞已经死了,他死了之后我才想到,如果再多给他一点时间,他倒是有可能成为一个“老克勒”的真正代表,上海真正的老克勒是到了200岁也马照跑舞照跳的人物,不粗鲁,不标榜,不急吼吼,尤其,不吝啬钞票。
生活对于他的全部意义,在于享受;万物,是拿来用的,而该他做的事情,他也一定会去做。
老话说“自古红颜和将军,不许人间见白头”,陈逸飞是属于“红颜”这一种。他其实就是他自己的画中人。
他偶尔向往着成为他电影中的主人公,很明显,他不是。
美术
对于“美”的这一术业,陈逸飞自有心得。
从《占领总统府》到《故乡的回忆》再到《夜宴》和《浔阳遗韵》——至今上海滩还有一些美术界的老先生记得80年代有一个穿一身黑色中山装头发梳得整整齐齐规规矩矩的男青年,来到他们的家中告别,说是要到美国去了。
他讲究道理和礼仪,是在于待人接物上;而为人处世上,他有着上海人的精到和小聪明。
对于上海人而言,大聪明属于大而无当的东西,聪明跟钞票一样够用就好了,多了都是浪费。
钞票一旦赚得多了,他是非要用点出去的,买回他的所有享受——平衡规整,是他对于“美”的定义。
具体地说,你是女人,可以说他作为男人有什么问题;是他的朋友,可以说他对待朋友有什么问题;是长辈,可以说他作为晚辈有什么问题……但是笼统地以“一个人”这样的标准来衡量他的话,他至少是一个质地不差的人。
艾未未曾经说:他待人客气——这个“客气”已经是很不容易了。
礼仪秩序,不闪不躲,这也是他的美学。
陈逸飞的画、电影、衣服、杂志等等乃至一切衍生的“美术品”包括模特儿,在刚刚开始的时候都体现着创造者的个性想法,但是很快,他就打消了自己的念头,还是落入他最终喜欢的固定模式之中。
他一定也发现了,原来他一个人的力量,是不能做这所有的事情的,他确实是聪明的努力的客观条件也允许的,但是他团队的合力无法抗衡他个人的能量,于是,他的“美学”中最关键最点睛的一点——“完整”,到底还是做不到了。
闭眼
2005年4月10日早上听到陈逸飞的死讯,随后,看到了无数同行的文章。
我其实恨这个娱乐的时代,突然地,很恨!我做不到具体地恨某一个无知的人包括我自己,这种时候,我常常只好大而无当地恨一下这个肤浅的载歌载舞的时代。它可以把一切死生庄严,弄成娱乐般轻贱热闹。
在我看来,这些都是在娱乐心情指导下的产物——这些产物也许真诚,但是不能忘记了它们首先都被冠以“精神”之名的,所以不可以放弃精神产品应有的自由和自尊,而被死生大碍束住了手脚。
一味的顺水推舟也好逆流而上也好,最受不了的是吃人嘴软拿人手短,也受不了生靠硬贴。
所谓对于死者的尊重,我想不应该是仅仅表现在歌功颂德上的,尤其对于一个艺术家而言。
我看到最好的文章,是本地发行量很弱的《外滩画报》上一篇署名“河西”题为《陈逸飞身份难界定,他被自己的敬业精神摧毁了》的文章,它巧妙地避开了“死者为大”这一个原本不该出现在新闻报道中的“准绳”,节制地表达了作为媒体对其具体艺术作品有针对性的评述,同时也表达了对于其个人模糊了艺术边界之后身份的暧昧所持有的茫然。
当然我也是茫然的,这个时候,我真的不知道到底该怎么来写这样一个陌生人,尤其在他死了之后。
陈逸飞去世的前一天,我见到了陈可辛导演,聊天,他突然问:“为什么《异度空间》这一次内地上映的海报上张国荣的眼睛是闭着的?以前香港那一版是睁开的。”
我一愣,正好手边有一张印有这张海报的宣传单子,拿来看,果然——同时我一阵毛骨悚然。
“也许是因为张国荣死了……”我猜测,他说:“是啊我知道是因为张国荣死了,但是为什么要让他闭着眼睛呢?”
“你不觉得这样更加恐怖了吗?”其实我已经知道了他说这句话的用意了但是我不知道该怎么圆这个答案,所以我的回答魂飞魄散不得要领。
“确实更加恐怖了,但是,为什么呢?我觉得做出这种事情才是最恐怖的。”
他几乎是要生气了。我的理解:他是在说这一种心态下,出于电影宣传的需要,做了一件对于死者不敬的不当之事——这和我们绝不可以无关因我们都和电影有关。
他最后说:“难道从来没有人发现过或者提出过吗?”然后结束了这个话题。
其实是他使我再度明确:,对于一个艺术家的死亡,尊重他的作品就是对于他最大的尊重。《上海电视》商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