虽然那么多人说《卧虎藏龙》不好，我还是看出了点意思。
我之所以能看出这点意思，是因为我看着看着终于明白了李安的意思──《卧虎藏龙》就是按照西方人的审美诉求来拍的。我当然可以拒绝这一点，但是转念一想看电影也无非是为了找乐，而“代入”是找乐的基础，所以我决定妥协，把自己当成外国人。
果真是“退一步海阔天空”，作为一个外国人，我觉得中国人真是太深沉太有意思了。不说别的，片名就让人一头雾水，“Crouching Tiger, Hidden Dragon ”，又是虎，又是龙，但片子里却都是人。看到一半儿才恍然大悟：原来中国人说话都像打哑谜，说龙说虎，不过是为了说人，“江湖里卧虎藏龙，人心里何尝不是？刀剑里藏凶，人心里何尝不是？”果真是“词不达意”、声东击西啊。
起个片名都兜圈子，中国人谈起恋爱来就更加不知所云：两个大龄青年(李慕白和俞秀莲)，眉来眼去十几年，心里猴儿急，嘴上就是不说，不但不说，还要反着说，坚决否认一切“存在”的意义，爱情更被说成虚无中的虚无。看看李慕白怎样对俞秀莲解释自己为什么不跟她在一起：“把手握紧，里面什么也没有；把手松开，你拥有的是一切。”透辟透辟，透彻的放屁。作为一个中国人，我会让说这种漂亮话的人去死，但是作为一个外国人，我会认为中国人就是有深度，一句顶一万句，一句话解决所有问题，真不愧是“博大精深”。再看看俞秀莲怎么劝李慕白不要对她动感情：“别动气(守住真气)——用这一口气还虚吧，解脱得道，圆寂永恒，一直是武当修炼的愿望，提升这一口气，到达你这一生追求的境地。别放下浪费在我身上。”一个“浪费”把所有的理由都说尽，“一口气”的微妙又岂是一般人容易懂得的。深刻深刻，深刻得该死。
我们固然是太深刻了点儿，外国电影的对白也不见得就浅薄。只不过我们爱讲的道理多半属于“死人的宁静”，他们提倡的哲学是“活人的豁达”。别的不说，外国动画片对白的精彩就不是一般人想象的。《狮子王》(Lion King)里有一段关于“食物链”的对话：
Shenzi(申兹，一个比较聪明的袋狼)：No wonder we're dangling at the bottom of the food chain. (毫无疑问我们游荡在食物链的最底层。)
Banzi(班兹，一个非常笨的袋狼): Man, I hate dangling.(天哪，我憎恨这样的生活。)
两只狼，丑得让人想笑，声音又夸张，说的也不过是些老实话，但是你知道他们说的究竟是什么，“游荡在食物链的最底层”已经成为《大话西游》式的经典。
有关“食物链”的精彩对白还有一处：头脑简单的非洲疣猪Pumbaa和很有主意的猫鼬Timon遇到刚刚失去一切倒在路旁的小狮子Simba，两个善良的伙计好心地问Simba从哪儿来到哪儿去，脑袋缺根筋的疣猪顺口又接着问Simba吃了没有，话一出口，显然没那么笨的Timon马上就意识到了这个问题的荒谬之处：“Nothing, he's at the top of the food chain! Ahhhha ha haaa! The food cha-aaain! ”(他当然什么也没吃了，但他可是一只处在食物链最上层的狮子！哈—哈—哈！食物链！)意思是说我们这种小人物替人家瞎操心什么。语气中的自嘲以及隐藏不住的善意让人心酸。
我想，不论是《狮子王》的平白，还是《卧虎藏龙》的隐晦，所谓“对白”之“白”，只要不是“白痴”的“白”，就对了。窦婉茹 原载《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