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次,用摄影师菲利蒲·勒索和宋晓飞做摄影,墨镜男王家卫的画面一点都不抖,不但不抖,而且是稳定得可怕,这是一种长久的、深远的凝视,每个画面的布置和调度,都像一个不可重复的事件,立此存照。服装和剪辑张叔平[微博]的“细节控”大概与王家卫的慢工出细活最合拍,对于一抹亮、一个盘扣、一枚戒指的偏执,简直在这部电影中达到了无以复加的地步。这哪里是电影,这简直就是一部王家卫1930’风格史。
文_李千帆
时间:1930’
婉约而新潮的旗袍时间
1930年代,是旗袍最为兴盛的黄金时期,也是因此而发展得最典雅、婉约的一个时代。纱、绉、绸各种传统面料依然是名门闺秀们的主要选择,剪裁上,则加入了西洋立体剪裁。滚边缩细,更精致,最时髦是蕾丝花边代替滚边,如宫二在金楼与叶问比武、叶问的妻子也穿着同一款蕾丝花边做的旗袍。著名的高领,三颗扣直系至下巴,正好压迫出一个尖尖的瓜子脸。扣子除了手工的一字扣、寿字扣和葡萄扣外,讲究得起的有钱人家,也用镶珐琅或者钻石做的扣子。旗袍开衩压低,下摆及地,比1920年代短身的旗袍又长了,但不是更保守了,因为旗袍的面料像薄纱、透视等增加,图案有现代艺术的影响,几何、条纹更受新潮的追捧。袖子越来越短,直至露出上臂,仅就露出这样一截手臂,已经够让当时的卫道士大挠其头。
地点:金楼
敢把流行穿得南北流行
大量静止的镜头,一动不动地,凝视着金楼那一个个早就灰飞烟灭的人物,时间从容,一句话不说,气氛依旧是充斥着王家卫大段大段说不清道不明的台词,丰富和灵动,只可意会不可言传。观众有充足的时间,从左而右,或从右而左,从中景的宫二和叶问,再慢慢地看到那不相干的张三李四,穿过她们身上的卷发,华衣上令人眼花缭乱的花边,处心积虑的图案,身上挂着那钻石翡翠,唇上涂着那樱桃艳红……氲氤迷离,像油画似的,有一股打算入住艺术宫挂墙的野心。
这样的布局和这样潜在的用心,还是无望的,像张国荣的“无脚鸟”似的,因为那是一个没有了的世界,摩登、叛逆、矜贵、内敛、架子、气派跟英豪气。金楼这个烟花地成为如此重要的场景,恰好跟袁仄、胡月在《百年衣裳》的研究中,指名道姓地提出:创造1930年代的重要流行的,恰好都是知名交际花。比如:陈玉梅、陈绮霞提倡旗袍开低衩,女士们无分良贱概而仿效,视为新风尚;另一个交际花薛锦园则把“花边旗袍”穿得南北流行。岂止是时尚,中国的女性解放也是从金楼这样的地方开始的,宫父带宫二去金楼、叶问带妻子去风月场听戏……这些夺人先声的做派,才是当时追求的时尚,多一件衣裳,不是太穷,总还做得起,算不上特别新潮,最奢侈的那个字现在也用得上:敢。
金楼就像1961年的电影《去年在马里昂巴德》中的那座巴洛克风格建筑,当然它是中国式的,王家卫也不是阿伦·雷奈,但他们虚构的目的似乎相似,给观众构建一种情意结。
情意结:旗袍
看的不是招,是意
情意结是王家卫的形式也是主题。情意结既然看不见摸不着,那么宋慧乔饰演的叶妻一句话也没有讲,然而在这部电影中,她的一生可能是表现得最清楚的。微笑、眼眶含泪,换新做的衣裳,闲晃着绣花鞋,划了根火柴,火柴擦出的声响,特写它亮起的一团火光,像是多么大、燃烧得多么壮烈似的,却原来是根短命火柴。
这大概也就是王家卫的后巷小社会的叙事方式。巴掌大的地方,逼仄得人透不过气来,所以,人的神经末梢在抽搐也看得很清楚,宫二的激动从章子怡[微博]的深心灵汹涌翻上嘴角,微微抖了抖,一转眼,下去了。
这样一来,大概也就明白了,为什么《金陵十三钗》的旗袍是张叔平,《花样年华》、《一代宗师》也是张叔平,却最后只能在王家卫的电影里,才能更清楚地看出他的审美观,说到底,还是王家卫的审美观。同是一身造型,还要看导演用什么情意结来凝视它。如宫二先生所说:“看的不是招,是意。”
与内地的导演相比,大多数香港导演的历史格局观是“侧漏”的,他们不关心“国家”、“民族”,比如张震[微博]演的一线天,到了香港,组织要求他继续效力,他拒绝,遇佛杀佛、遇父杀父。至于一线天原先为了什么卖命,后来又为了什么拒绝,这不是王家卫关心的问题,他们不是“国家”的人,只是人而已。所以,所谓国格在先还是人格在先?只有人知道。要说一线天的定装是西装三件套,并想以此来说明什么,都是偏见了。
如果说王家卫在《阿飞正传》通过潘迪华来窥探过“那个旧时代”的情意结的话,那么到了《花样年华》似乎旧香港时代的这种旗袍式的婉约、拘谨,应该已经在张曼玉那里达到了登峰造极的地步,再也不可能超越了。但是,在《一代宗师》王家卫超越的不是旗袍——这种戴着镣铐跳舞、明知故犯的偷出真情来的小情怀,而是地域更广的、精神层面更深的回溯企图:追问来处。
人物:宫二
貂皮大衣金花绸袍
本来是李小龙[微博]迷的王家卫去追寻叶问,到了佛山,千转百回,抖出来一个庞大的民国武术流派结构图。由此,一路向北,找出来了宫家这样一个花开两枝的人物故事。白桦树,大雪纷飞,火车,分歧,欺师灭祖,复仇——宫二,宫若梅。这就有点像《大话西游》里头的孙悟空,波若波罗蜜出发去找的是一个,爱上的是另一个,哲学处境是一样的。所以,有人评论说,这部片子叫“宫二传”更贴切。
两件事,是宫二人生里的大事,一个是爱叶问,一个是替父报仇。后来,报仇大过了爱情,舍了。
在金楼,与叶问交手,斗室之内,金碧辉煌,繁花迷眼之中,宫二穿的是件黑色的广东绉纱做的“花边旗袍”,中分发型,不施脂粉但极傲慢,她要赢,这是她所代表的宫家的信念,这是还不经世间险恶时的少年气盛。那一股清高,与她那一身轻盈的打扮是相配的,与广东的气候也是相宜的。
转到另一个重要的交战场景,这一次宫二的对手是师兄,这一次,她要死。火车轰隆隆驶过,白雪飘飘,貂皮大衣裹住暗锈金花的绸袍,头上一朵白花,干净利落,但她描了眉,心思缜密。这是这部电影最重要的一个场景,也是宫二之所以压重了这个角色戏分的主要情节,她的“三不”约定,基本等于放弃了作为一个女人的生,而走向一个复仇者的死。
章子怡摆开八卦掌的海报姿势之前,她没有“按道理”先脱下那件厚重的外套,而且内里穿得端庄,是开衩只到小腿间的旗袍。王家卫曾在《花样年华》把儿女私情困进那高领旗袍里,现在,他又把宫二的人性困进了这同一款1930年代的旗袍里,把她复仇的激动牢牢地稳在了宫二身上层层叠叠的衣裳内,把这场武打戏又领回了王家卫的审美格局中。没有局限,也就没有世界。没有自己,也就没有众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