东方早报:缺乏勇气的创作终难成器

2013年08月15日15:05  东方早报
话剧《活着》海报 话剧《活着》海报

  鸿帆

  《活着》这样的原著,孟京辉[微博]这样的导演,黄渤[微博]与袁泉[微博]这样的梦幻阵容,再加上先前我很看重的一些剧评人对该剧的大力赞美,让我在走进剧场时确信,我即将欣赏的,是这两年中国话剧最为优秀的作品。

  结果呢?185分钟的时间,我重温了小说的故事情节和经典文字,见证了黄渤与袁泉令人惊叹的精彩演技,欣赏了孟京辉独步江湖的戏剧手法,但与此同时惊讶地发现,如此优质的剧本、演员、导演,却居然没有融合出一台足以堪称经典、可以流传后世的戏剧作品。是的,我真的有一点失望。

  问题也许出在我的具体期待上:尽管我深爱余华的原著,但我原先希望的,并不是一场对小说《活着》“原汁原味”的舞台呈现,而是孟京辉对于这个故事的诠释——大胆的、尖锐的、个性化的诠释。我感兴趣的是,这个讲述中国人在苦难与死亡中苟且穿行的故事,在余华残酷而冷静的文字基础上,在张艺谋质朴而浑厚的影像书写后,到了以“先锋”闻名的孟京辉手里,会呈现出怎样新鲜特别的当代形式。

  有那么一两个片段,我确信我看到了。全剧中我最爱的一场戏,是福贵与家珍的女儿凤霞喜结良缘之后。那是整个故事中为数不多的幸福时光,也是孟京辉在该剧中屈指可数的原创片段。福贵在舞台后方酣畅淋漓地饮酒,家珍在聚光灯下吟唱着“海岛冰轮初转腾”的四平调。他是福贵,她是家珍,他如武松,她似贵妃,温柔的声音如月光般洒满整个剧场,那一刻,良辰美景,镜花水月。

  另一处,是福贵离开军队、返回家乡时,在一束静止的灯光下,黄渤(饰演福贵)在原地由快而慢地奔跑,由缓到急的独白,其激情与控制都恰到好处,贡献了一段教科书式的完美表演。

  可惜的是,如此璀璨的戏剧灵光,只出现在有关“幸福”或“希望”的场景中;而在展现苦难——也就是全剧的最重要主题时,这部戏没有达到我的预期。

  比如,福贵的儿子有庆之死。县长的女人难产,他兴高采烈地去献血,竟然被活活抽死,这是这个死亡密布的故事中最悲惨、最令人愤懑的死亡案例。孟京辉在这一段确也浓墨重彩——得知儿子死讯的福贵愤怒地敲砸着一个又一个的矿泉水瓶,飞扬的水珠在红色的灯光下如血挥洒。这样的舞台场景不能不说不“震撼”;然而这一片段持续得如此之长,黄渤的表现方式又过于悲壮,以至于在一两个水瓶之后,台上的福贵似乎化身为某个古希腊悲剧中遭遇道德困境的英雄人物,而不是一个中国乡村承受丧子之痛的普通汉子。相比之下,这样的处理似乎还不如原著中的描写(福贵看到一个医生就抓住他,也不管他是谁,对准他的脸就是一拳;抬腿就朝县长肚子上蹬了一脚;狂吼“我要杀的就是县长”),后者虽然简单粗暴,却符合人物性格,带着一种热腾腾的生命冲动与暴戾。

  再比如,“好女人”家珍在漫长的病痛折磨后终于走到临终时分,在与福贵的相伴中安静逝去。袁泉用极为出色的台词功底念出原著中的温柔遗言,将观众的情绪调动到几近泪下的临界点,然而,就在此时此刻,舞台后方的大屏幕突然开始播放一段动画,展现的是几个卡通小动物做游戏、跳长绳的场景(类似的安排在全剧还有好几处)。我对此的猜测是,导演执意地不愿做任何煽情的处理,而故意地要造成一种布莱希特式的间离效果;然而猜测归猜测,作为一名普通观众,在那个具体的剧场情境中,我对这种安排是感觉十分突兀并委实难以接受的。

  在接受媒体采访时,孟京辉表示,要让观众“以笑的方式哭”;事实是,在舞台上讲述这个原本沉重的故事,孟京辉确实成功地让观众笑了好几次(这并不意外,让观众笑,已成为孟京辉这两年行走江湖的不二利器)。然而,那些笑点真的能做到让观众笑后流泪么?——让老全用方言重复“谁也逃不了”来抖包袱?让偏头女婿看歪东西来制造笑料(还用了两次)?福贵两次骗小胖饼吃的小插曲,确实妙趣横生,然而用这种抖聪明式的桥段来表现大饥荒的情景,真的合适?红卫兵的言行举止,在今天的观众眼里确实有一种荒诞的黑色幽默感,但用这种程式化的方式来居高临下地嘲笑中国不久之前的那段历史(包括今天还活着的人们的长辈、朋友甚至自己),是否轻率?……最重要的是,在一场场华丽的喧闹过后,观众能回味的、能反省的,能有多少?

  对于中国在过去的一个多世纪所经历的苦难,文艺创作者们始终在讲述。“十七年电影”作为一种为主流意识形态话语所规范的政治及社会象征行为,其目的是通过将“苦难”的神圣化与“革命”的崇高化,证明中国人民/共产党人的胜利之必然;而“文革”之后的1980年代的文艺作品,则旨在将中国在近代史上的种种耻辱与创伤,转变为一种“民族复兴”的爱国动员;世纪之交又出现了新的讲述方式,比如姜文的国民性批判,抑或陆川[微博]的现代性重审。不同的讲述方式和话语构成,反映的是不同的时代文化与社会精神。

  具体到《活着》,如果说余华在小说中通过向无常宿命的低头,完成了某种向中国土地文化/生存文化传统的回归,那么张艺谋则通过对中国社会大气磅礴的时代描写,将一个原先重在个体的故事转换为关于民族的寓言,并通过对原著有意的删改,呼唤温情脉脉的希望;而到了孟京辉这里,他一没有悲悯,二没有批判,三没有重审,而只是稳妥而保守地去“忠于原著”,加上一点人道主义情怀,再加上一些他作为金牌导演的惯用手法和独门暗器,使之成为一出不错的戏。好看?那是肯定的。但它只是一部合格的文化产品而已,因为缺乏勇气的创作,终究难以成就真正的艺术作品。

  话说回来,也许我们怪不了孟京辉,反而要感谢他,因为他这部讲述苦难历史的当代作品,最终讲述出的是我们这个时代自身:体面的,光鲜的,在胆怯的历史态度、失落的价值观与混乱的意识形态之间盲目自信地兀自旋转的。重要的,不是神话讲述的年代,而是讲述神话的年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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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Zane)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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