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名人要有一颗强大的心
人物周刊:你怎么看名人?
水均益:一种解答是比较冠冕堂皇的,应付式的回答。当名人还是不错,有鲜花有掌声也有光环,有的时候还会被追逐,当然,也会有相应的责任,无论是在社会上还是在圈内圈外,都会有自己的责任。
另一种解答接近我现在的想法。我已经50岁了,成为所谓的名人,也有将近二十年。到《东方时空》,上了电视,当了主持人,知名度自然上来了。名人的概念对我来讲,也经历了一个历程。开始有那种小小的兴奋、窃喜、暗自得意和享受。现在比较淡然,甚至有一点点超脱。很多人都在说,名人不好当。为什么不好当?因为你的生活很多时候是被关注的,甚至被放大、扭曲,乃至最后被煎熬。我认为这是一个挺痛苦的过程。当名人要有一颗强大的心,否则会被压垮。
人物周刊:一个人的名气不会一直处在顶端,落下来之后呢?
水均益:什么事都会有一个顶峰,也会有下坡的时候。那就看你如何看待。这些年很多朋友都跟我说,好像你最近比较低调。其实我也不是刻意的低调。
人物周刊:低调的原因是什么?
水均益:毕竟像伊拉克战争时期那种高曝光度不常有,后来逐渐地归于平静。我还是正常地在电视台上班,主持节目,也出去采访。一个人不可能一辈子永远处在一种顶峰,如果你以这为目标的话,几乎是徒劳的。人活一世,草木一秋。四季的变化和人生的变化,基本上是同一个规律。了解了这个,那何苦来着。名声来了,当然好,你去享受这些东西,没什么不好的。说得物质一点,作为名人,你在社会上多多少少会受到各方面的照顾。孩子上学,老人看病,你托人办个什么事,你有这张名人的牌,人家多多少少会给你面子。你去买个车子房子,给你打的折可能就好一些。但是,这些东西是你白来的。到电视台之前,我在新华社当一个默默无闻的编辑记者的时候,我想都不敢想。刚进新华社时,一个月46块,寅吃卯粮,经常离发工资还有十几天呢,已经吃光了,一分钱都没有了,跟人借饭票吃食堂。后来我一直告诫自己,那时候的那种状态,才是真实的水均益。
人物周刊:你认为现在中国做的国际新闻处在一种什么水平?
水均益:国人对于国际新闻的关注,那是大大提高了。80年代,我在新华社做国际新闻,90年代,我在《东方时空》做国际新闻,那时会觉得这是一种边缘状态。《新闻联播》也这样,前面都说完了,最后留3分钟说国际新闻。现在,央视新闻频道变成了24小时,全世界铺上了将近百个记者站。国际新闻不再是可有可无的餐后甜点。利比亚战争、叙利亚内乱、日本大地震,国际新闻很受关注啊。当初,在央视做国际新闻,像我这样的,相对来说是比较少。有点“一招鲜,吃遍天”的感觉。我1984年大学毕业时,外语多吃香啊。我们同事也在分析,你看你啊,占了几个优势,既当过编辑,又当过记者,在通讯社最基层摸爬滚打了这么长时间,后来进入电视的时候是门外汉,那时候电视是允许门外汉左撞右撞开出一条路的。这四样优势集合在一个人身上,在当时太难找了。现在太多了,现在我看一些娱乐新闻,那些主持人张嘴外语都很好。时代不同了,那时候对我们来讲,机会好,运气也好。
人物周刊:你如何认识你这一代人?
水均益:我们这代人跟时代的轨迹是环环相扣的,不像现在,是一个多元化社会架构。现在年轻人的选择更加个性化了,人已经有了能够做出决定自己某一部分命运的机会。对于我们这一代人来讲,在前三四十年,我们是跟着整个的浪潮,按部就班过来的。这是最大的不同。小崔(崔永元)不是辞职了嘛,我在感慨,这哥们在50岁的时候才做了一个自己能够做的选择。其实,对于我们这些人来讲,我们30岁以前,几乎是没有选择的。我们出生,上学,经历“文革”,打倒“四人帮”,恢复高考,这些东西都不是我们努力争来的,是因为时代的变迁,哐一下就砸到你头上了。恢复高考的时候,我上高中,1980年高中毕业,稀里糊涂就把大学考上了,而且考了甘肃文科前三名的成绩。进入大学的时候,高考已经恢复几年,重视高等教育,大学生又很吃香。1984年,我大学毕业,不犯愁,没有现在大学毕业找工作一说。
人物周刊:你提到过,毕业时可以选择工作的单位有:农牧渔业部、全国总工会、中国银行、广电部、政法大学、民航总局、《中国日报》和新华社。后来毕业的大学生,太难遇到这么多的工作选择了。在这些工作单位里,为什么选择了新华社?而不是像现在许多大学毕业生,选择做公务员?
水均益:当时没有公务员一说,现在的公务员概念就是我们那时候所谓的国家干部,我们同学里有走这条路的,明显看得出来,进学生会啊,往政治上靠啊,积极申请入党啊。我就没这个想法。这也许跟我的家庭背景有关系。从我爷爷开始,我们家是教育世家,是知识分子家庭。我爷爷是辛亥革命的参与者,是国民党元老级的干部,国民政府在西北重要的教育官员。他是甘肃的名人,解放之后,从“反右”就受到冲击,打成大右派,全家人受到株连。虽然他不属于被枪毙的那种,但属于“地富反坏右”。
人物周刊:你当时的家庭成分是什么?
水均益:地主啊。其实我们家根本不是地主,要论我爷爷的身份,那就是个教育家。那时候家庭成分简直是悬在我们家每人脑袋上的一把利剑。这是见不得人的东西,是抬不起头的。你觉得自己就是坏人或者是坏人家里的下一代。我小学毕业进中学的时候,按照管片来划分的话,应该上的是兰州一中。但我不敢上兰州一中。我的父亲就托他的老同事,把我送到了离我们家比较远的兰州十八中。为什么呢?因为我爷爷是兰州一中的第一任校长,兰州一中是打倒水梓的急先锋。那个学校里的人对我们家是了如指掌。我要是在这个学校上学,能被折磨死。因为后来我二哥到了兰州铁四中当老师,我又转到了铁四中。铁路跟地方是两个系统,这还好一点。家庭成分、政治面貌,在我工作之前,都是压在我身上的一座大山。在这种高压的社会之下,首先得学会生存,其次你要抵御所有的压力。这对我是难忘的经历,所以,当幸福突然来到我头上的时候,我不会得意忘形的,我懂得珍惜,懂得夹着尾巴做人。大学毕业的时候,又改革了,政治表现不是惟一标准了,4年平均成绩考虑在内。大学4年,我成绩名列前茅,我从分配表里挑了新华社。之前对记者这个行业没有了解,只是朴素地知道记者是“无冕之王”,走南闯北,吃香的喝辣的,拿个笔记本到处记,有个记者证,到火车站买票不用排队。(笑)
人物周刊:家里人当时尊重你的选择?
水均益:我从小就不太安分,总想要挣脱某种束缚,希望走出更广阔天地。中学前几次转学是因为政治原因,后来又转过几次学。初中毕业的时候,高考恢复,中考也恢复,重点高中也应运而生,然后我就考上甘肃省重点高中——西北师大附中。那是兰州最好的高中。到了那个学校我就不太适应。因为我的岁数相对偏小。我从小没离开过家,一下子不是很适应集体生活。到学校后,我老觉得不来劲,学习成绩开始下滑。转到一所市重点中学,学习成绩又上来了。这个时候呢,我有一个初中时暗恋的女生,念念不忘,老希望能跟她在一个学校上学。她是在铁四中,我就想转到铁四中。铁四中是兰州很普通的一所学校。我当时是从省重点到了市重点,然后又想着到一个普通学校去。我所在学校不同意。老师说,你父亲同意,你就可以转。我说我父亲来不了。学校说,那让你父亲写封信。于是我模仿我父亲的笔迹和口吻,写了一封信,大致的意思是,孩子的意愿我们大人尊重。学校老师居然就相信了。我到铁四中上了两个月学后,我父亲才知道。他毕竟是知识分子,没有暴跳如雷,还是尊重我的选择。事实证明,铁四中要我是对的,因为1980年的高考,铁四中只有我一个人考上了大学。
人物周刊:那个暗恋的姑娘,后来怎样了?
水均益:我回到铁四中,去找了当年暗恋的姑娘,但后来时过境迁,不了了之。那是年少时的一种萌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