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均益文革时曾留下阴影 现在看变革是好事

2013年12月24日22:39  南方人物周刊 微博
水均益水均益

  改革没有回头路

  人物周刊:“文革”时,最让你难忘的事情是什么?

  水均益:“文革”中,我父亲从五七干校回来以后,被安排在兰大老文科楼扫厕所。我母亲每个月想尽一切办法,东家借西家凑,给我父亲做顿饭,拿一饭盒装上,让我和哥哥去文科楼看他。当时的规定是可以去探望,但不能送东西。我穿一大棉袄,把饭盒塞到怀里。我哥哥把我送到学校门口,我就溜溜达达进了学校。之前通过关系跟父亲约好的,在文科楼紧北头的一楼男厕所接头。男厕所一边是小便池,一边是一个个格子。我在进门第二个格子里边,关上门,假装上厕所。过一会儿,听着脚步声,我知道这是我父亲来了。我父亲走到我们约定的第二个格子叫我小名:小虎吗?我说,爸,来了。然后我从怀里把这饭盒掏出来,从格子底下的缝递出去,我父亲在外边把饭盒接上。父亲说,都好着吗?我说,都好着。父亲说,你好好学习。我说,好。就这样,整个过程,我只见我父亲一只手,完全像地下工作者一样。被人发现的话,就可能罪加一等。“文革”印象最深的就这个。我现在有时候做梦还能梦见那个场景。

  人物周刊:有人说,中国50年经历的事情是西方500年经历的事情。

  水均益:真是这样。我们国家就是这样超越式发展,从中世纪到了现代社会的感觉。归根结底,国家的好坏,和每一个生活在这个国家的国民是息息相关的。这是我们的命运,你逃不了的。我有时在想,秦始皇时代的老百姓们,他们也是没有选择的,被焚书坑儒的那些人,他也可能心存多么远大的志向,他头脑里也许也会有如同伽利略那样的思想空间。但他没办法,他生活在那个时代,他生活在那么一个国家,他就只能受到那样一种环境的约束。我们今天也是这样的,没法选择自己生活在什么样的时代和一个什么样的国度里。知道这一点,我觉得我们应该珍惜。稍有半步闪失,我们就有可能退回到以前,这种危险是存在的。

  人物周刊:改革是中国人关心的话题。

  水均益:这一代领导人上来之后说,一定要深化改革,改革不能断。中国的大门已经打开,改革开放是一个国家道路的选择,这个道路开始之后,是没有回头路的。你一旦往回走,别以为就只退半步,有可能你就会大踏步地退回去。我前几年刚刚去了一趟平壤,你去看看平壤就知道是怎么回事了。80年代末的时候,我在新华社,常驻埃及的时候,去过罗马尼亚,那时候还是齐奥塞斯库统治期间,布加勒斯特偌大的商场里,货架上没东西。我前两天看一个电视纪录片,说的是尼克松访华,美方提出要到市场上看看。我们就安排尼克松到北京一个商场里参观。这个纪录片采访了一个当事人,是当年商场的领导。他说,当时,接到这个任务后,从北京各个配给的库房里调集东西,往商场货架上摆,看上去琳琅满目。第二天,尼克松来的时候,安排了很多群众到商场排队买东西。尼克松参观完,前脚刚走,我们就把这些刚才在商场买东西的群众召集回来,如数把买的东西还回来。这个国家经历过如此巨大的变化,改革的进程是需要保护的,是需要继续发展下去的。

  好好享受这一生

  人物周刊:在央视做了这么多年,现在做新闻的激情是不是不如当初了?

  水均益:我个人感觉是两点,一个是状态,可能还有一个更重要的是体制的问题。有时候,改革是疾风骤雨,有时候,改着改着就缺乏后劲了。原来的那样一种动力,在这个过程当中莫名其妙地流失了。20年前,由《东方时空》引起的中国电视新闻的一场变革,的确让很多老百姓眼前一亮。当时的那样一种突破和探索,在今天实际上已经成为常态。我们的自身和周遭,渐渐就缺乏了当年那样一种火热。我们当年那拨人都有类似的感觉——怎么现在干活跟那时候干活不一样了?甚至有一种抱怨,现在做出来的东西还不如以前呢。

  现在我们的条件改善了,从当初摸着石头过河光着的脚丫子,穿上袜子,穿上鞋了,可能还是皮鞋,但相应地,也给你套上了一些枷锁,有了更多的条条框框。有些东西大家都知道,但没人去改正。当然,还有很多的因素,比如激励的机制啊,大家对于新闻的理想淡了。

  归根结底,做一件事情,特别是做新闻,是需要热情的。不是机关里面朝九晚五,泡杯茶看看报纸就过一天的那种工作。如果是那样一种状态,是做不好新闻的。还有哪些环节出了问题?我自己也在想,但我确实没完全弄明白到底是怎么回事。

  人物周刊:现在隔一段时间就会听说,谁又离开央视了,你产生过离开央视的想法吗?

  水均益:我若干年前曾经产生过离开的念头,但现在没有。央视是一个上万人的国家事业单位,一年走几个人,太正常了。当然,可能这段时间走的大都是主持人,是一些脸面人物,所以大家觉得很突出。我不清楚他们走的具体原因,有的可能想换换工作,有的觉得有别的一些机会,有的有家庭的情况,把节奏放下来一点。在一线做主持的话,压力会很大的,有时会占用你很多自己的时间。我们这一代人都是上有老下有小,你照顾老人和孩子,肯定是要精力的。你二三十岁的时候,可以在电视台3天3夜不出来,吃9顿方便面,但现在,我老娘病了怎么办?我只能说,每个人有不同的选择。央视有人走,也有人来,正常。

  人物周刊:你说,人生怎么过都是灿烂的。如果说,1993年,没有人叫你从新华社到中央电视台工作,命运在另一条轨道上走到今天,你还会觉得人生是灿烂的吗?

  水均益:我依然会这么想。我觉得我这辈子是最好的一辈子,不是因为名利,是因为我没有再来一辈子的机会了,我一定要好好享受这一生所能够拥有的生活和生命的价值。珍惜家人和朋友,享受能够享受的美食和美景,思考这个浩淼的宇宙,认识生命的意义。当生命到了该结束的时候,坦然地接受,这就是我理解的“五十而知天命”。我现在开始去弄明白这些事情,已经是价值所在了。

  人物周刊:你生在饥饿年代之后,但记忆中是否还有饥饿的感觉,包括物质和精神的?什么印象让你刻骨铭心?

  水均益:当年吃不饱饭是常有的事情。我母亲是解放前的大学生,原来在邮局工作,也是因为家庭成分的原因,被劝退,成了家庭妇女,没收入。全家就我父亲一个人有收入。当时我父亲的工资又被减到很少,有时候几个月都不发。家里4个孩子,都是张嘴吃饭的。一个月刚到一半,我们家口粮就不够了,就进入了借贷状态。饥饿的记忆在我们这一代人当中是非常深刻的。尽管30年改革开放,经济发展,我们这代人现在生活得不错,温饱是没问题的。但是呢,你脑海里的这种感觉还是很强烈的。这几乎成为了我们理解世间万物、理解贫富与贵贱、理解幸福与否、理解人生价值的一个重要砝码。

  人物周刊:“红色”是你们这代人的共同底色,就像崔健所说,是“红旗下的蛋”,历经岁月沧桑,你依然葆有这种底色,还是把它漂白了或是混杂了多种色彩?

  水均益:我不是红旗下的蛋,我的家庭成分是“地主”,上小学三年级都没法加入红小兵,上大学才入的团,我是红旗下的“坏蛋”,家庭成分好的人才是红旗下的蛋。

  人物周刊:用几句话概括一下你们这代人?有什么共同的主题、共同的气质?

  水均益:经历了磨难的一代,但又非常幸运地赶上国家走上正轨。这一代人有很多成功者,也有很多默默无闻的人,我们不能忘记他们。这是承前启后的一代,我们对于挫折和艰难困苦的理解,更加切身一些,也更加珍惜今天的生活。

  人物周刊:同代人中,你最欣赏哪几位?为什么?

  水均益:这个范围太广,我只能说我身边的朋友了。刘欢,1963年出生的人,我的哥们,我挺欣赏的。我们是同一年的大学生,都是学外语的,只不过后来我当了记者,他唱了歌,又由于机缘巧合认识了,性格脾气接近,很快成为了朋友。比如说小崔(崔永元),他也是1963年的,我们不属于无话不谈的朋友,但我们是一路从《东方时空》出来的,总有一种心心相印的感觉。虽然我跟他这些年没有很多的机会坐下来促膝谈心,交流思想,但我觉得他不容易,他是一个在思考的人,我会对他投去敬佩的目光。

  人物周刊:年岁渐长,很多东西都会改变,比如精力,你感受到了那种由身体变化带来的精神变化没有?

  水均益:有变化。我现在会想更多生命的意义,会想一些抽象的哲学和历史问题。我采访的很多对象,也都有这样的一种轨迹。从1993年到2011年,我前前后后采访过比尔·盖茨五六次,就发现他的变化。他从一个做计算机的商人逐渐开始进入一种满脑子想着如何帮助别人的精神状态,他现在更多在哲学范畴里说话,很多实质的东西令他提不起兴趣来了,这可能是人生必然的过程。

  人物周刊:面对当下突变的时代,你最想说什么?

  水均益:这是一个变革当中的时代,我们不要盲从,要充分利用自己掌握的知识,做出一个冷静客观的判断。

  人物周刊:像史玉柱、马云这些五十左右的富人们已开始把生活当成工作,享受人生,假如你也财务自由了,最想做什么?

  水均益:我不敢想,因为我完全没到达这种状态。我现在生活是生活,工作是工作。工作的一部分是为了生活,还没有达到这样的一个自由王国。这种状态我真没想过,这样的念头在我脑子里闪都没闪过。我的生活跟很多人基本上是一样的。馋的时候,最想吃的还是牛肉面。奢与俭对我来说,没有本质的区别。关键自己内心是安逸的,无所谓一种多么自由的生活。

  人物周刊:美国一家民调公司的调查显示,50岁是人生最美好的时光,人会比较睿智,你有同感吗?或者哪一时期是你人生最美好的时光?

  水均益:我觉得自己最好的时光还没来。年龄固然是一个自然的过程,但是,人真正的精神状态最重要。我会勇于接受新鲜事物,不断跟上时代的步伐,让自己保持有活力的状态,勤于思考。我40岁之后就不过生日了,这可能是自欺欺人,但是一种积极的心理暗示。这让我觉得很好,你还没老,你还年轻着呢。

  人物周刊:五十而知天命,你最深的感悟是什么?还有困惑吗?

  水均益:我对死亡的思考比以前要多。我倒觉得不可怕。人是非常渺小的,生命是非常脆弱的,但是,人的生命在这么浩瀚的宇宙中,在这么广阔的历史空间里,又是那么的灿烂夺目。所以,一定要好好地过这一辈子,不要斤斤计较,不要陷入名利的狭隘视野里,你有上千个亿和你有两块钱,一样灿烂。

  人物周刊:长命百岁是良好的愿望,你如何规划自己人生的下半场?

  水均益:我不是那种有长远眼光规划自己人生的人,我最长就是规划三五年,不是说我多么的狭隘,而是我觉得没有意义,所谓计划赶不上变化,我希望自己是一个有充分准备的人,去面对任何现实。车到山前必有路——我相信这一点。我经常跟我老母亲说,我现在特别敬佩你,我才50岁,你活了快90岁了,我都不敢想我能不能活到你这么大岁数,我要向你学习。只要我的生命是有质量的,多活一天,我就多享受一天生命的灿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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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责编: 云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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