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温暖的灯光,一定在你回家的路上。
最沸腾的心情,一定在你开门的瞬间。
上海弄堂里的幼年时光
有这样一句话,说是要是一个人到了上海,而没有去上海的弄堂里走一走,就等于是没有到过上海。
上海的弄堂绝对是一道无法忽略的风景。
那弄堂在哪里呢?你随意地从上海的一条大街拐进一条小马路,看见梧桐树下有一个个的入口。门楣上写着什么里的,你走进去,那里就是上海的弄堂了。
人家说,整个上海,有超过一半的住地是弄堂,绝大多数上海人,是住在各种各样的弄堂里的。
弄堂的出口处,常常有家小小的杂货铺子。那店的门脸是小的不能再小,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针头线脑、酱油香醋,小孩子吃的话梅、棒棒糖一类零食,应有尽有。走进去,是一排排两、三层楼的房子。小小的阳台上,晒着家制的干菜;背阴的窗下,挂着风干的咸肉;窗沿上,摆着一盆凤仙花或者宝石花;横七竖八的晒衣杆上,挂着半旧半新的洗好的衣服。上海的弄堂里充满了一种过日子的和暖的气息。
从清晨开始一直到晚上,各种小吃点心摊子便不断地涌向上海的各条大街小巷,形形色色的叫卖声也在上海的各条弄堂里响彻回荡,它们营造了一种浓浓的上海弄堂的生活情韵。
太阳是在下午三点才照得进弄堂的,弄堂里的老人在有太阳的地方坐着说话。老太太是比较活跃的,三两成群的有说不完的话。却不是北方式的高声亮嗓,而是声音低低的,够眼前的人听到就可以了,带着点贴肤贴肉的意味。老先生则矜持沉静许多,是要有人和他搭话才肯开腔的。一开口,却就刹不住了。要他说说从前的事,那是他最欢喜的。
弄堂的上空没有鸽子,却有麻雀。凌空飞翔的鸽子是不屑于来弄堂里做客的,麻雀却是弄堂里的常客。麻雀在人家的阳台或者是天井里跳来跳去,东啄一口,西叨一下,带着自在而舒适的表情,弄堂是它们的家。
我爷爷和奶奶就住在上海的弄堂里,在这里,我度过了无忧无虑的小孩子时期。
在我28个月大的时候,就被姑姑带到了上海。我的姑姑原本在云南插队,因为当知青的生活太苦了,她就偷偷跑了回来。回上海怕遭爷爷骂,她就在杭州我们家里小住了一段。当时我母亲要上班,又要带两个孩子,确实有些吃不消。姑姑来了,就帮着母亲带了我一段。后来姑姑要回上海了,母亲就把我送进了单位幼儿园。站在幼儿园那种四围有护栏的小木床里,我手扒着护栏往外蹦,我实在不愿在幼儿园里呆。看到我这个样子,母亲就决定让姑姑把我带到上海去。
我家的那条弄堂里,在那个年代好像只剩下了老人和孩童。小孩子的父母因为要支援边疆建设,大多去了外地,或者去了云南,或者去了新疆。小孩子们正是精力旺盛、活力扩张的年龄,窜东窜西,为所欲为,多大胆的事情都敢做的。老年人根本无法控制局面。于是弄堂成了小孩子的天堂。
弄堂是小孩子们嬉戏玩耍的主要场所。男孩子们玩的大多是一些较为有力量的游戏,如打弹子、刮香烟牌子、滚铁环、扯响铃等,而女孩子们玩的则大多是一些较为雅致的游戏,如跳橡皮筋、造房子、踢毽子等。
我们的弄堂里男孩子多女孩子少,我更多的时候是与男孩子在一起玩耍,甚至打架。这样的环境中,我的性格变得倔强而独立起来。现在弄堂里的人看到我还说,袁立从小就比较野,跟男孩子打架,别人的手还没出来,她的手"啪"一声就出来了。因为整天在弄堂里疯跑,我的体质也格外的得好,像个男孩子一般皮实。
后来在小学和中学里,我的体育成绩一直是班上的第一名。在电影学院,我们练毯子空翻,标杆到我这一准儿要升一升,直升到男生的标准。我"唰唰"几步跑过去,一点不费劲就翻过去了。
幼年的我喜欢出头露面、呼风唤雨,男孩子谁敢欺负我,我就跟他对打,毫不畏惧。当时我有一个表妹叫袁丽萍的,整天跟屁虫一样跟在我身后,动不动就"嘤嘤"地莫名其妙地哭起来了。当时我很讨厌她,一是她的名字明显是学了我的去,干吗名字都要跟我一样?再有就是她的这种小女人做派,我是看也不想看。
弟弟后来也到了上海。一次,弄堂里有个长得挺壮实的男孩子打了他,他不敢还手,回家来报告了我。我命令弟弟去把欺负他的人引来,我自己躲到二楼厕所的布帘子后面。等那个愣头愣脑的男孩子一步步走上楼梯,手执竹竿的我便冲将出来,一个横扫,便把那男孩子打了个正着,男孩子一路踉跄着滚下楼去,着实吓得不轻。从此他再也不敢欺负我弟弟了,见了我的眼神都怕怕的,带了很深的畏惧。
我还跟隔壁家的一个男孩子一起烫蚂蚁,就是用烧红的炉钳烫地上的蚂蚁,烫着烫着他拿了炉钳对着我来了一下,我可绝不饶过他,拿了炉钳也回了去。结果两个人就打成了一团。
那时节叔叔谈起了恋爱,大约是不想声张,就用"障眼法"带了四岁多的我一起去约会。到了约会的地方,三个人呆在一起,我就明显地成了多余的人。于是叔叔就打发我先回家,把我送上回家的公共汽车后,一个人扭身而去,忙着谈情说爱去了。没有想到的是车子半路却抛锚了,一车人都被放到大街上。我傻在那里,这回家的路在哪里呢?望了眼前的车流和人流,我一时犯了愁。除了那条熟悉的弄堂,大上海对一个四岁多的孩子来说,是完全陌生和神秘的呀。
我心里好慌呀,但我告诫自己千万别哭出来或者是叫出来。那样的话就等于是暴露了自己的窘境,是容易被坏人骗走的。我命令自己沉住气,在原地站了不动,瞪大眼睛,竖起耳朵,努力观察身边的人,以获取有利的信息。"真讨厌呢,到北京西路可是还有一段好长好长的路呢。""可是气死人了。"离我不远处的两个女人正你一言我一语地议论着。"北京西路",我小脑袋里的记忆库被激活了,就是这个北京西路,爷爷家的弄堂就在这里的。那两个女人一边说,一边已经匆匆地往前走去了。还等什么呢?
我紧赶着跟在那两女人的后面,亦步亦趋,一路紧张地走了很长时间。终于,我看见了一处熟悉的建筑,这里离我们的弄堂不远了。我不再跟在人家后面了,撒开两腿,朝着弄堂的方向一路飞奔而去。
回到家里,我把事情的经过一五一十地报告给了爷爷。爷爷夸奖了我,说这个孩子真是聪明。我的小小的心里也是很得意的,能顺利找到回家的路了,我觉得自己已经是大人了。
在幼年的我的记忆中,有三件东西是这个世上的宝物。一个是商店里那种铁皮的、体积宏大而噪音猛烈的大冰柜,在盛夏的天气里,一打开来泛着腾腾的一层冷气。那里面有着永远拿也拿不完的棒冰。还有一个是家里的热水瓶,是那种现在已经不大见得到的,竹编的外壳的那种,在夏天时瓶口用块毛巾塞着,一拔掉毛巾,就有缕缕的冷气冒出来,那里面则一根根地立着从商店买回来的棒冰。当时家用冰箱还没有普及,这热水瓶到了夏天就是我们的冰箱。再就是爷爷的腰包,一只咖啡色的老头用的旧式腰包,松松地系在爷爷的腰上,那里面像是有掏也掏不完的钞票,那是我们家的百宝箱。在我幼小的心里,这三样东西都是令我极其神往的。
每天早起,爷爷从腰包里拿出钞票。去菜场买了一天里要吃的菜回来,顺道把一家人的早点带回来,早点大多是豆浆、油条。而后爷爷就坐在炉灶前,把锅搁到火上去,开始炖骨头汤或者蹄膀汤什么的。守着汤的时候,爷爷就慢慢细细地择起菜来。我的印象里,爷爷就是那样一个永远背对了我,终日在灶前安静地做着事的老人,平凡安详,波澜不惊。在一个小孩子的眼睛里,倒是爷爷腰上的那个沉甸甸的腰包,给他平添了几许的神秘色彩。
黄昏时分,爷爷的菜烧好了,一家人应该聚到饭桌上来吃饭了。但热情外向的奶奶偏喜欢端了饭碗,走到弄堂里去用餐。这家进那家出的,一顿饭被她老人家吃得有滋有味的。而我们小孩子总是喜欢新鲜的,在弄堂里疯玩了一天了,也想不到要回家,有时被小伙伴家的大人一同唤了去,也不认生的,坐到人家的饭桌边就大吃大嚼起来。
晚上,弄堂里家家的后门开着,菜香扑鼻。雪里蕻炒肉丝,葱烤鲫鱼,芹菜豆腐干,盐水毛豆,是每家饭桌上最常见的几样家常菜。本分普通,却没有一点将就凑合的意思。
上海人是很会过日子的,西瓜皮削下来,晒干后炒一下,就是喝粥时上好的小菜。香肠是买了肥瘦相间的猪肉来,自家一点点灌出来的。这就是上海人勤勉而满足的生活。
我从心里是喜欢上海的弄堂的,这里有我需要的过日子的热闹的气息。一个弄堂里的住户,往往是二、三十年地住在一处,邻里间的往来十分亲昵和自然。小时候,我哪家的饭没有吃过呀?在这样的欢快和愉悦中,杭州的生活就显得冷清和乏味许多。更因为母亲那特别的洁癖,家里平日连个客人都少有的。而弄堂则完全不同了,各家的门永远是开放的。
上海的弄堂是深入人心里面的,它或许并不整洁,也并不那么规矩,但它是诚心实意的,没有丝毫的刻板和冷淡。
每天一早,刷马桶的声音,豆浆、油条的香味,混杂着一起飘到我睡的木板楼上来了。楼下不远处,谁家在生煤炉。那煤饼燃着后发出的特有的味道也随之赶了过来。这样的时刻最让我感到踏实,因为在我看来,这是属于上海弄堂的特有的味道,是家的味道。
而今我生活过的弄堂已经不见了,爷爷一家人也早已搬走了。偶尔见到当年弄堂里的小伙伴,也都长得高高大大,彼此间有了羞涩。那个和我一起玩烫蚂蚁的小伙伴,已经高出了我一头去,见了我,只是憨憨地笑着。听说,原本住在我家楼下的一个老奶奶,已在前几年故去了。
而今我经常想的是,离开了弄堂,最失落的恐怕是我的奶奶了。因为奶奶是个太喜欢热闹的人,而今的生活里,怎么也难寻那一份弄堂里的热闹了。
记忆里关于弄堂的,有一页是布满了温情和感伤的。
那是在我离开了上海回了杭州,而在一年的春节里赶回来过年的时候。春节前的两日,我们一家人坐了火车,从杭州赶回上海过年。火车到上海时总是在晚上。天已完全黑下来了,弄堂里只有点滴的灯光,我们一家人走到弄口了。脚踩在坑洼不平的石卵路上,心就没缘由地跳得快起来,热烈而有力的。终于走到了爷爷家门口,门里有暖暖的灯光。撩开门上的布帘子,立时就被爷爷一家热火朝天的招呼声包围起来了。
家里的年味已经很浓了。灶间早就挂上了三两只开过膛的鸡和鸭,几百只蛋饺也齐齐地码了一盆,年糕泡在水桶里,炉上的火还没有灭,大铁锅里飘出阵阵卤肉的香气。见我们来,叔叔取了家里的小铝锅出去了。我知道,他是去弄堂口给我们买吃的去了。只过了一小会儿,叔叔就回来了。揭开锅盖,看到的是满满一锅刚煮好的香喷喷的小馄饨,热气和香气直往人脸上扑。
于是赶紧盛了一碗在手上,我舀起一只馄饨吃起来。上海的小馄饨真是太香了,薄薄的一层皮里,是嫩得入口即化的馅子。汤更是鲜香,热乎乎地喝得人直发呆。在杭州,可是没有这样美味的小馄饨吃的。一碗馄饨下肚,少年的我竟然有了怀旧的感伤。这应该是我人生的第一次怀旧了,由一碗上海小馄饨而起的。
昏黄而温暖的灯光下,一大家人围拢在一起,看着我们吃东西,大人们聊得很是热乎。那只破旧的小铝锅安静地呆在桌边,坑坑洼洼的锅面上,被镀上了一层柔和的光。
一个家人重逢彻夜长谈的夜晚很快过去了。第二天的一早,在零星的鞭炮声中,我走出了家门,走到了弄堂中间。
于是,很快,"莉莉来了。""莉莉过年来了。"左邻右舌的人见了我都亲热地招呼起来,我格外喜欢这一刻,比昨晚吃上久违的小馄饨还要开心。从这声声招呼里我知道了,上海没有把我抛弃,我还是这弄堂的主人。弄堂永远是我的家。
这熟悉而亲切的声音就在弄堂的上空一直响着,这声音夹杂着爆竹燃过后的淡淡的香气,在我的心底慢慢地浮上来,又渐渐沉下去,一不小心就落到了我的某个梦境中去了。
后来,在许多时候,我总是反复梦见我一次次地穿过弄堂。
走过弄口,弄堂那特有的气息便包围了我。那是一种缠绵而殷实的气息,穿透和占据了我幼时的整个记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