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粉世家》我不喜欢，电视剧不喜欢，小说也不喜欢。我怕磨叽。
电视剧刚放的时候，因为是首播，我还时不时看一看，后来因为台词念得太坏难以坚持。人物都见到了，也不好，陈坤演的金燕西没有大家的贵气，一味撇嘴撒娇，令人错愕；冷清秋这个“天仙似的妹妹”也不够天仙，只相貌清秀些，气质并不拔俗，可能是我的要求太高，因为我心目中扮演冷清秋的合适人选，竟只有年轻时的林青霞，演《窗外》的那时
。
《金粉世家》的小说我也不喜欢，不为别的，就是嫌张恨水磨叽，从小就嫌。
其实磨叽也不是不可以，如果谁能磨叽得像曹雪芹。
这种对张恨水和《金粉世家》的“不宽恕”一直延续，直到这两天偶然看到张恨水为《金粉世家》做的序——
“嗟夫！人生宇宙间，岂非一玄妙不可捉摸之悲剧乎？”这是原序的开篇第一句，没想到张恨水写书写得黏糊，写序倒直抒胸臆，一点儿也不磨叽；“吾有家人相与终日饮食团聚，至乐也。然而今日饮食团聚，明日而仍饮食团聚否？未可卜也。”张恨水感叹人生无常，一家人坐在一起吃饭的日子都不知有没有明天，活着没有盼头；“吾自有知识以来，而读书，而就职业，而娶妻，而立家庭，劳矣！而劳之结果，仅仅能顾今日，且仅仅能顾今日之目前。可痛已！”张回想起自己忙了大半辈子，还是顾头顾不了脚，难免怀疑人生的意义。
张又接着回忆，说听人讲有一个写小说的作家，本来好好的，坐下来写了不到半页纸，“伏案而卒”；又有一个爱打麻将的老太太，“将成巨和，喜色溢于面，同座一中风出，为上家拦而和之，某夫人一忿而绝”，死得更快。而这还不过是兔死狐悲，人生更坏的竟还在后面，张写道，自己的女儿慰儿在他刚开始写《金粉世家》的时候“方呀呀学语”，《金粉》“凡八十万言”，自己每天写五六百字，写了六年，女儿慰儿也跟着这本书一起长大，等到书快写完的时候，慰儿已经上小学二年级，但当《金粉》进入尾声的时候，另一个女儿康儿夭亡，自己于是将内心悲伤的情绪写入了《金粉》的结局。本以为已经是人间惨剧，没想到不到20天的功夫，慰儿也跟着死了，而及到《金粉世家》出版的时候，慰儿墓前的草已有一尺来高了。张此时已经不知痛苦为何物，只呆呆地回忆当年自己专心写《金粉世家》的时候，慰儿经常跑来向他要买糖果的钱，他还训责慰儿：“勿扰父，父方作《金粉世家》也。”但现在女儿已经再也不会打扰他。
张再次感叹人生的无常无意义，说自己明白了古人“不作无益之事，曷遣有涯之生”的苍凉意境，也明白了自己写作的无价值的价值————“读者诸公，于其工作完毕，茶余酒后，或甚感无聊，或偶然兴至，略取一读，藉消磨其片刻之时光。而吾书所言，或又不至于陷读者于不义，是亦足矣。主义非吾所敢谈也，文章亦非吾所敢谈也，吾作小说，令人读之而不否认其为小说，便已毕其使命矣。今有人责吾浅陋，吾即乐认为浅陋，今有人责吾无聊，吾即乐认为无聊。”张恨水说，既然人生如此地无意义，我为什么要为自己的小说无意义而感到羞惭呢？难道令读者诸公解闷消闲是可耻的罪过吗？如果是这样，我宁愿人家说我浅陋、无聊。而什么又是小说的意义呢？是完成了传道解惑的使命？是让人读了以后感到有聊？可是在翻云覆雨的命运面前，使命和有聊又有什么用？“明夫此，《金粉世家》之有无其事？《金粉世家》之是何命意？都可不问矣。”
一篇感人肺腑的序言，令我对张恨水的磨叽主义忽然有所领悟。我也说不上这种领悟究竟是什么，而且这种领悟并不能让我从此就反过来喜欢《金粉世家》的电视和小说。也许这种领悟只是徒然地拓展了我对于人生“无价值的价值”的欣赏能力，也许这种领悟并不能改变和说明什么。（窦婉茹 原载《南方都市报》）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