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个礼拜作家前辈李默请我在文化中心看林怀民云门舞集演出,我早到了一些,便在尖沙咀闲晃,走到加拿芬道的尽头,许多杂乱的摄影店铺林立,一抬头,赫然见到胡燕妮、尤敏、林黛、何莉莉四张巨幅沙龙照迎面而来,原来是一家叫做“国际摄影”的影楼,看招牌就很有历史沧桑的意味,我发了微信说,不去照个相还是人吗?刚好黄佟佟老师周四来香港录节目,我们约了在油麻地百老汇看电影,于是,说走就走,梦回国际。
去之前,我心情倒是有些忐忑的。看蔡澜写过一篇《奇人高仲奇》,高仲奇即国际摄影老板,他不仅为凌波、乐蒂、李丽华、何莉莉等数之不尽的邵氏电懋女明星拍过照,更为传奇的是,当年林黛芳龄十五,是高先生把她的玉照放在橱窗,吸引了李翰祥的眼光,开启了日后她四届影后的星途,后来李导演在《我与林黛》中写过:“所有女明星的照片都没有挂在加连威老道橱窗里的那张大眼睛漂亮,照片上梳的是当时最流行的,奥黛莉赫本式短发,圆圆的脸,两只大而有神的眼睛,嘴角上翘,笑得好不迷人,每次走过,我都站在窗橱前看好半天,心里想,这么好的明星材料,为什么不拍电影”?
沿着狭窄的楼梯上到一楼,国际摄影公司的铁闸紧锁,房里传来邓丽君的歌声,穿着红格子衬衫的老人家前来观望,大约正是高生,我事前做了功课,拿出狄娜的《电影:我的荒谬》,书封面上风情万种的红裙照,也是高先生杰作,我们表明了粉丝朝圣的身份,他便开了门,请我们进来坐一坐。
一坐就是两小时。邓丽君《我和你》不断地单曲循环,茶几上摊了一桌高生70年代为她所拍摄的旧照,明年邓丽君逝世二十周年,他们计划出画册纪念。欧式的沙发家具,墙上有林黛狄娜,还有世交张大千的画,地方不大,却自有种松弛的节奏,好像时空都凝结。高太太也在,指着一隅说,凌波、李丽华她们,当年就是在这里拍照,她眉眼很像如今的恬妮,富态从容,熟络起来,讲话来却是泼辣趣致的大家姐气度——她是婚纱设计师,钟楚红、朱玲玲、缪蹇人都为她做过模特,萧芳芳、狄波拉等人的嫁衣,也是出自她手,为了给陈美龄设计登台衫,她介绍刘培基入行,又摆摆手抱怨说“刘培基这个衰人,宜家成日抱住他的梅艳芳赚钱啦”,她也会调侃自己先生,说他是“历史人物”,从为乐蒂修葺坟冢,到找汪明荃为摄影界前辈扶灵,往事历历,她说的毫不避讳,我们也听的喜笑颜开。
高先生则有上海人的斯文和傲气。说父亲的店原本是开在跑马场对面,国际饭店楼下,所以叫“国际”摄影,1948年到了香港。佟佟姐问,那您和您太太怎么认识的?您拍那么多美女,为什么不找个明星?高太笑,说我们是“千里姻缘一线牵”,结婚那天,他们请了一千四百人,狄娜做司仪,平日里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她随叫随到,自助餐式的宴席,办的像音乐会一样,台上接连不断地有歌星唱歌,就是不准抽烟打麻将,高生说,所有人都是来看他太太的,也以为是什么明星,结果一出来,谁也不认识。我说那您阅人无数,哪个女明星最漂亮?高生狡黠一笑,指着高太说“她最漂亮”,高太则郑重其事地分析,狄娜好叻,印几千张卡片给政要名流,女儿会十一国语言读贵族学校;胡燕妮好靓,为了和康威结婚同邵氏闹翻,不过现在生活的好好;夏厚兰也漂亮,但拍戏总要拖着男朋友;张仲文拍照只能拍一侧,另一边五官干瘪;乐蒂信不过别的摄影师,指定要高生拍,总觉得其他人对她想入非非,唯独高生不会,因为要供养父母和十几个兄弟姐妹生活念书,忙的时候从早到晚,一天要手工晒一万多张菲林。
说着说着,话题转移到我头上。高生说我有艳光,把我和张仲文叶枫夷光比,都是走高大性感路线的女明星,高太心直口快,说“佢不及夏厚兰靓,佢面肥嘛”,高生看了又看我,指点说,妳把头发撩起来我看看,这样就不肥了。佟佟姐帮我撇清,说我们都是写文章的,她读书做研究挺好,高生说,“妳写文章累,还要应酬,比做明星还辛苦”,说佟佟姐,“妳写这么多书,要取其精华,最好像琼瑶一样改编成剧本,这样钱就会来找你了。”又开玩笑说,“你们刚刚要是表明了是媒体人身份,我就不让妳们进来了”一席话,听的也是哭笑不得。
七点多,佟佟姐和我起身告辞,当然意犹未尽,但要去看讲易文导演的纪录片,高先生也认识易文,说他有才华,是电懋的头号导演,过去常常让宣传主任开车带他去片场拍照,因为他光线用的好,不死板,所以剧照格外有张力。我厚着脸皮跟高太撒娇说,下次再来听故事好不好,她笑言,你下次别涂这个唇膏,粉紫色适合妳多些,头发也别染红色了。
两三个小时而已,我心中竟对这个“躲进小楼成一统,管他春夏与秋冬”的国际摄影公司生出些依恋的情绪,临走,佟佟姐说,高生高太,我们合个影好不好,他们默默起身,送我们到门口,“我们都太老了。”高太说。走出嘉威大厦,再次听到喧闹的尖沙咀市声,倒是真真切切地,恍若隔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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