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新浪专栏 水煮娱 内陆飞鱼
在八十年代中国，高仓健的“男子汉”形象是和《高山下的花环》里唐国强这种奶油小生相对比的。无疑高仓健是戏里戏外的硬汉，但中国影迷熟知的高仓健和日本电影里的高仓健并不太一样，原因是当年译制引进的《追捕》《幸福的黄手帕》《远山的呼唤》《海峡》《兆治的酒馆》等几部奠定高仓健形象的电影，是他中后期的作品，只代表了高仓健的一个面。
高仓健生就一副魁伟有力、沉默善良的昭和男儿相貌，代表了战后积极向上、勤恳劳动、敢于担当、沉稳自信的日本男人形象，这个人可以是父亲、丈夫、同事、朋友，无论他在哪里都能像太阳一样发出光芒，带动周围的人一起跟着温暖迸发，哪怕他站在海报上，浓眉大眼地沉思，古铜色的肌肤都燃烧着奇妙的荷尔蒙效应。
然而，就像西部片之于约翰•韦恩，西部片之于克林特•伊斯特伍德，才能互相匹配成就传奇，才是划时代的大银幕形象，黑帮片、任侠片才是高仓健的银幕形象代表，才能全面看到这个男人从底层爆发，从泥淖里挺身而出的勇气和魄力，每个资深日本电影影迷心中，只要看过《日本侠客传》《昭和残侠传》《网走番外地》等片，都会为这个男人震颤得热血激涌。
可以这么说，中国人熟悉的《追捕》《幸福的黄手帕》《远山的呼唤》《海峡》《兆治的酒馆》还不太算高仓健的代表作。他中后期的作品，偏向主流商业和温情脉脉，没青年时那么血气方刚义薄云天。他的黄金时代永远留在了东映，留在了东映盛产的黑帮片、任侠片里。
演侠客必须有侠气，高仓健的侠，体现在眼神，一辈子不变，犀利坚毅，老年了抬起头目视对手，还能感到强大气场。所谓老虎老了眼神不老。这些都是拜大时代里昭和精神所赐，以及挖掘他男性气质的导演们。那个年代，一个娘娘腔几乎在电影表演上难以形成建树。
东映老导演牧野雅弘、佐伯清等人可以算高仓健的恩师，是这些生于明治或大正时期的老导演，经历了日本电影两次黄金时代，他们把自己心中继承下来的老派日本男人的血气和豪侠之气，全部灌输给了高仓健，纤毫毕现地展现在《日本侠客传》《昭和残侠传》里头。当高仓健半裸着身子、刺青耀眼地在雪地、荒野里和对手厮杀的时候，香港的邵氏武侠才刚刚起步。
和新浪潮导演相比起来，牧野雅弘、佐伯清这些老导演做事认真，为人处事老派执着，一板一拍，几乎把高仓健当成干儿子。他们在东映拍摄高仓健为主角的一些列任侠片之时，还拍了女性任侠片《红牡丹赌徒》系列相映衬，女主角是小高仓健十多岁的富司纯子(原名：藤纯子，演技派女星寺岛忍的母亲)，高仓健和富司纯子在彼此的片子里客串，要么是互通款曲的恋人，要么是惺惺相惜的侠客，甚是有人情味。
东映时代的高仓健正值青年，演出的传统任侠和黑帮分子的形象，有信仰，浑身正气，讲信义与情谊，不屈不挠，就像同时期邵氏张彻电影里那些盘肠大战的侠客一样，能为了心中信念杀身成仁、舍身取义。也就是1960年代到1970年代这个时期，正是日本战后经济腾飞的黄金时期，日本电影迎来第二个黄金时代，大家都讲一个字“拼”，高仓健代表了很多男人心中的激情与渴望。
高仓健去世，等于代表昭和精神的一代硬汉离开。这种硬汉，和无赖、混混、混不吝、流氓、暴徒是不同的，他英朗的外表和硬朗的内心高度统一，因而高仓健演出侠客，不是深作欣二写实黑帮片里那种黑吃黑比谁更残酷的混混，而是残留有明治时代武士精神的侠之大者，就像大名鼎鼎的座头市一样，身处动荡的社会变革期，身上残留有农业时代浪人的气质。
在黑帮合法化的日本，一直以来男人们都认为，真正的侠骨、仁道、义心、知耻此类古风，不在政客嘴里，不在任何现代公司组织里，而在百年老字号的黑帮里，盗亦有道，大家遵守着古之已有的男人气概行事，在高度迈向现代化的昭和时代很多人亦保持了这份雄心与气度。乃至于直到平成年代，北野武这个生于昭和时代的男人当了导演，也还在黑帮片里亦步亦趋怀念昭和男儿的风范，
有人说在昭和年代中期，也就是1960年代前后，考验一个男性演员是否像个昭和男儿，除了去演刚直不阿的武士，其次就是演东映的黑帮片、任侠片，看这个男人在一圈男人里面能不能杀出来，从社会底层一步步拨开黑暗乌云，找寻光明未来。高仓健通过了这一关考验。刚刚从影的那些年实际上他也是英俊小生，从1956年的《电光空手道》到客串中村锦之助的《宫本武藏》都没明确戏路，直到《日本侠客传》等系列。
除了《日本侠客传》《昭和残侠传》这些古装任侠片，在1960年代，高仓健的现代男人形象，是由著名导演石井辉男完成，其执导的《网走番外地》系列，黑帮题材下面囊括了监狱、时装、车技等内容，一身黑色皮衣或者风衣飘飘的高仓健，帅得刺眼，他从风雪中的北海道监狱出来，走向看不到尽头的远方，向所有的不仁不义宣战。这个不屈服于黑暗的高仓健，同样是阳光般耀眼的昭和男人的象征。
中国观众熟悉的高仓健基本是来自他离开东映体系后的电影，但是其短发、风衣、皮衣这些现代装束，依然延续了《网走番外地》系列的造型，降旗康男、山田洋次、森谷司郎、佐藤纯弥等同龄导演，为高仓健在八十年代树立了新的成熟男人形象，尤其是跟降旗康男，合作了多部优秀作品，包括和张艺谋合拍的《千里走单骑》，连高仓健2012年的遗作《致亲爱的你》都由他指导。
八十年代末，高仓健曾经和好莱坞有过短暂接触，拍过大导演莱德利•斯科特的《黑雨》、弗雷德•谢皮西的《棒球先生》。但是，在这些片子里基本是插科打诨的调剂式人物，《黑雨》的主角是斯时罹患癌症即将死去的松田优作，爆发式的演出盖过了男三号高仓健(而且高仓健在里面演文职人员)，而在《棒球先生》这种小成本玩闹片里，个人魅力基本上得不到发挥，加之不太习惯好莱坞的思维方式，后来就放弃了再接触。
高仓健的老去和日本经济的衰退是同步的，事实上，1980年代即昭和时代末期，随着日本偶像工业的成熟，娱乐文化、娱乐设施的日趋多元化，各类新鲜偶像、娱乐方式层出不穷，电影早就被冲击得七零八落，昭和男人那一套价值观和行事风度也成为记忆。平成年代以来，高仓健的戏路几乎定型在深情慈父(《致亲爱的你》里夫妻俩没有孩子)、丈夫这一地带，年青一代对他不太熟悉，高仓健已只是很多人心中的怀旧名字。
细心的影迷应该能看到，1994年高仓健出演市川昆导演的《四十七人的刺客》时，挥刀奔跑已经略显吃力。之后，与降旗康男合作的《铁道员》《千里走单骑》(日本部分由降旗康男导演)《致亲爱的你》三部电影，可以算是“老年三部曲”，这个昭和硬汉出演的蔼然慈父、深情丈夫，依然倔强和沉默，他只要用眼神和形体就能演出感人的细节，这种魅力只有昭和男儿才做得到。
至此，世间已无高仓健。
2014-1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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