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梅婷
原载于北京青年报11月28日文艺评论版
2011年,毕飞宇老师的长篇小说《推拿》让我进入了一个完全不同的世界。进入盲人群体的内心,以他们的“眼睛”看这个世界,那是一种我闻所未闻、见所未见的震撼。现在回想起前些天在金马奖的颁奖礼现场,我们带着7项提名的电影《推拿》“攻城拔寨”时的喜极而泣,与当年读完原著小说时留下的震撼不无关系。
作为一名演员,娄烨导演是我一直想合作的艺术家,他的每一部电影都带着强大的能量场,给人梦境一样的感觉。这次他大量起用非职业的盲人演员参演《推拿》,看上去是一个顺理成章的决定,但却给我们这些所谓的职业演员带来了前所未有的焦虑。对我来说,那简直是种焦灼——要站在盲人的角度重新认识这个世界,从前积累下来的一切经验全都无效了。
刚刚进组的头两个礼拜,尽管盲人演员对我们都很热情,相处起来几乎没有任何问题,但我对如何塑造角色完全没有头绪,很沮丧。记得那些日子我总给一直坚守在戏剧舞台上的老同学陈明昊打电话,说得最多的一句话就是:“我觉得我融入不了这个电影,怎么办啊?”
当我慢慢学着以盲人的方式生活,对他们的一切有了切身体会,那些焦虑就烟消云散了。我们朝夕相处三个月,后来我和黄轩为他们中的一男一女介绍对象,带他们出去吃饭、唱卡拉OK,那次才知道他们卡拉OK唱得正经不错呢。
但塑造角色的难点依然一波接一波地涌来。都红是盲人,表演的时候要戴特制的隐形眼镜遮住瞳孔,用不上眼神的交流,这是我当演员以来的第一次,好像被绑住了手脚;而我们拍戏的时候,没有任何室内照明,一切布光都是从门、窗透进来的,摄影师在我们中间抓拍,从前拍影视剧的“走位”概念也不复存在。
娄烨导演很少给演员说戏,他只创造表演的土壤,把这部电影的拍摄,归还给了生活本身;我就在这种高度生活化的表演状态下,慢慢找到了自己在“沙宗琪推拿中心”里的位置。
都红在原著小说里有着灾难一样的美,是个像仙女一样的人;同时,她又经常舌绽莲花,说出好多听起来特有哲理、遣词造句特讲究的话来。这两者结合在一起,就挺要命的——角色就完全不接地气了,如果顺着演,跟其他角色搭在一起就会很别扭。我特意在说台词的时候加了南京口音和一些南京土语,把她身上的“仙气”破掉,用这种方式拽住了都红的双脚,把她牢牢拴在了地面上。不少人后来问起我都红在戏里用南京话说的那句不太文明的台词,其实原著和电影剧本里都没有,是那个角色在那个情形下的正常反应,也是我体会角色的一个例证吧。
都红是个要强的女人,“明明靠脸就能吃饭,偏要靠才华”。在戏里,我一直在通过都红来追寻幸福;在戏外,我也收获了自己的爱情。在剧组的时候有一次跟一个盲人女孩一起躺着聊八卦,她说:“我知道你喜欢谁。”我让她说,她说:“摄影大哥。”她指的是我的丈夫曾剑。要知道,当时我们还仅仅是互有好感而已,剧组里的其他人全都没能察觉啊!我开始相信许多时候我们的心会被眼睛看到的所蒙蔽,而他们其实能比我们看到更多。
在拍摄接近尾声的一个早上,我又去了经常去的一个地方喝咖啡。那天我没戴拍戏的时候要戴的模拟视障的隐形眼镜,突然发现窗外的树绿得那么鲜艳,周围的景物颜色是那么丰富。对于我们来说,眼睛接收到的过于庞杂的信息让我们很难专注在一个点上,而表演的能量恰恰来源于这种专注,娄烨带着我们学会了用心去看,看到了许许多多平时被我们的眼睛忽略掉的、平凡的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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