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直深受意大利西部片的影响。我以前常称《低俗小说》是一部摇滚西部片,用冲浪音乐代替了埃尼奥·莫里康内(意大利电影配乐大师,曾为《镖客三部曲》等多部经典西部片配乐—编者注)。我不知道《迪亚戈》算不算正统的西部片。
它其实是部南方片。我写的是一个西部片的故事,却有个南方的背景。
C:好莱坞的南方片并不多,当然关于奴隶的片子也不是很多。除了考布奇之外,你还有什么其他灵感来源?
Q:其实并没有什么可供参考的来源,所以这次拍片才那么令人陶醉。如果我拍的电影,讲的是金·舒尔茨医生拦下一辆开往尤马监狱的囚车,解放了里面一位要在监狱度过余生的白人男子,那还是相同的基本故事,但议题就完全不同了。那不是我要拍的故事。我想,我可以拍许多我想到的酷酷的场景和东西,但它又会是全新的、没有人拍过的新类型。
与我想拍摄的影片最接近的,是那些讲述受够了白人压迫,开始反抗的印第安人的电影。特别是上世纪 50 年代,人们开始借反映印第安人与白人间矛盾的西部片来引起社会关注。在那个年代,他们没法在电影里处理黑人问题,所以他们就换成了印第安人。
C:有一种论调认为,塔伦蒂诺只拍在电影世界里发生的事情,它们无关现实世界。但你上一部作品《无耻混蛋》和现在的《被解放的迪亚戈》,讲的都是非常现实的题材—纳粹和奴隶制。这是不是你的一种主动改变?
Q:对于我的电影被解读得更多这点,我不觉得是个多大的飞跃。
如果观众不想理解电影内容的潜台词,那就不用去理解。但如果你想挖掘,总是有很多料可供挖掘的。
我的角色要比任何演员都重要
C:如同你以往的所有影片,《被解放的迪亚戈》也有不少精彩的表演。你似乎总能激发出演员的潜能。
Q:我想这是三方面的事。首先,我为演员写好的角色。其次,我为角色去找适合的演员,而不只是去找那些正当红的演员。就好比说,我的角色要比任何演员都重要。
第三,我确实也知道如何指导演员,如何调整他们演戏,让他们发挥出最好的水平。
C:对我来说,你的选角也很有想象力。你重新发现了许多演员。当你请约翰·屈伏塔出演《低俗小说》时,他都已经过气了。其余的例子还有帕姆·格里尔、萨缪尔·杰克逊、罗伯特·福斯特—这些都是其他人不会考虑的人选。
Q:我记得《危险关系》开拍一年半后,一位大腕国际制片人对我说,“昆汀,既然现在已经拍完了,你是不是会遗憾自己没有选择更大牌的明星?”他指的应该就是帕姆·格里尔和罗伯特·福斯特。我说,“不,我觉得他们很完美。”
“是的,但也许会效果会更好。”
然后我说,“ 你是什么意思?1500 万美元花在一部由帕姆·格里尔和罗伯特·福斯特演的电影,多棒啊。”
他说,“是的,但那开销都在你身上啊。”
我说,“那我很幸运啊。如果我的名字就足够吸引别人来看我的电影,那我就不需要再请什么有票房号召力的演员了。”
C:你也会反复使用相同的演员,就像伯格曼那样。为什么?因为你觉得和这些人合作很舒服?
Q:和这些人合作确实很舒服,许多我崇拜的导演都会有一帮经常合作的演员。这些人理解你的世界,理解你的语言,理解你的工作方式。
而且你的粉丝都喜欢他们,他们喜欢熟悉的面孔。当 L·Q·琼斯出现在一部山姆·佩金法的电影里时,我作为粉丝就很开心。当这些人成为可以代表你世界的团队时,这种感觉很好。
只要是好故事,我都会读
C:说到《危险关系》,它是你建立在别人想法上的一部作品—埃尔莫尔· 伦纳德的小说 Rum Punch。伦纳德小说里的台词很像你的风格,这是你选择它的原因吗?
Q:不只是这个原因。就写作而言, 埃尔莫尔·伦纳德是我的真正老师。他帮助我找到了我自己的声音。他写的都是那些你们看过无数次的类型故事,但他能将现实生活注入其中,使它复杂化,还能时不时以一种很真实的方式打破叙述。我早期写剧本时,写的就是这些。
所以他的作品让我能够进一步探索我的声音,一种我已经拥有的声音。我年轻时会想,“当我成为导演后,我预见我拍的每一部电影都会像一本埃尔莫尔·伦纳德的小说。”现在我已经成了一名导演,我其实想拍的是个人化的东西,但他的小说承载着我的想法,和我过去的一些灵感。
C:你在录影带租凭店自学成才的佳话一直广为流传,许多人认为你只懂电影,但现在看来,你一定也是个阅读量极大的读者。这些年下来,你不可能只依靠过去看过的电影。
Q:说我只懂电影并没什么错,但我也一直在读书。我读的大多数书都是类型小说,许多平装本小说,只要是好故事,我都会读。我打开一本书,读上几页,如果吸引我—“嘣”—就带它回家。电影文学,还有一些我喜欢的小说家的作品。J.D. 赛林格对我的影响很大,还有拉里·麦克穆特瑞(Larry McMurtry,美国小说家、编剧,他 1985 年的小说《寂寞之鸽》曾获得普利策奖,而根据他 1975 年同名小说改编的电影《母女情深》和他参与改编的《断背山》都获得过奥斯卡奖—编者注)的部分小说。我非常喜欢拉里·麦克穆特瑞的一点是,他一本小说里的配角角色,可以在八年后的另一本小说里发展出一个全新的故事。
C:你的作品倒也是这样。《杀死比尔》系列里迈克尔·马德森饰演的巴德,就可以看作是他在《落水狗》里饰演的金先生。
Q:没错, 我希望这个样子。我喜欢所有的事情都发生在我昆汀的世界里。
C:我听说你的剧本都是手写的。它们更像是小说,而不是剧本。
Q:没错,是这个样子。
C:既然你自己做导演, 你应该不需要事无巨细地把剧本都写出来吧?
Q:我有一条作者的旅程,和一条电影导演的旅程—两条同时进行着。很显然,它们是共生关系,但也是独立的。当我写剧本的时候,其实本质上不是为电影。它理应是一种文学。我会写一些永远不会被拍成电影的内容,写一些我知道肯定不适合电影的东西,但我会写进剧本。等开拍时再决定用不用,但无论如何,它对于我的写作是重要的。
当我完成剧本时,我希望它是精彩的,精彩到我想就此打住,精彩到我不想再把它拍成电影,因为如果我那时打住,我就是个赢家。现在我把它们拍成了电影,但我希望剧本更像是一种资料。
我不会经常去看剧本,除非是查看对话。
C:让我们回到你自学成才这件事上,如果我没有搞错,你并不是高中辍学,而是初中辍学。
Q:是那样。
C:显然你后来干得很好,但你是否后悔过?你是否想过,也许自己应该上个大学?还是说上大学会毁了你?
Q:不。我在初中时就辍学这件事,说明了我当时对世界多么一无所知。我那时以为,以后读书都是像读初中那样。我没意识到大学与九年级会有很大的不同。我当时只是觉得,大学更学术。
不可否认,我现在的经历说起来更牛逼些,但我真的认为,读大学会是很有趣的一段经历。从某种古怪的角度来看,我在录像带店工作—那种拿着最低工资,与其他拿着最低工资的同龄人混在一起的状态—就有点相当于你在大学念书时的样子。
我不怕探到自己天赋的上限
C:音乐在你的电影里不只是背景,它不是附属。在《被解放的迪亚戈》里,有意大利西部片的音乐,然后突然就换成了饶舌,后来又有里奇·海文斯(Richie Havens, 美国黑人民谣歌手, 是 1969 年伍德斯托克音乐节的第一位表演者,足足演了三个小时—编者注)在伍德斯托克演唱的《自由》录音。
Q:容我在此郑重说明:现在已经不可能再拍出意大利西部片了。意大利西部片是那个时代的产物。但意大利西部片给我的最大影响之一就是,它们运用音乐的方式,以及如何将音乐推向前台。
我有时会想追求一些歌剧的效果。就好比说,我们在讲一个故事,把所有的要素都交代完,然后就需要一个类似于音乐剧的里大型舞蹈,或者是大型合唱的段落。这点我想是从意大利电影里学到的。
C:我必须说,在《被解放的迪亚戈》里第一次听到嘻哈乐的时候,我觉得有些刺耳。你坐在那里,想象自己身处一个音乐剧的世界,突然你就把那个框架打破了。
Q:我并不这么认为。电影配乐是我自己的决定。我想要什么,就可以放什么。如果《无耻混蛋》里的 Shosanna 打开收音机,然后里面传出大卫·鲍威的歌曲,那确实是有些怪异,犯了时代错误。我不是说不能这么干,我只是说,你可能得想一想到底怎么回事。他们在一部背景是 1944 年的电影里打开收音机,听到的却是 Bee Gees,你可以说,“嘿,等一下。”但如果是电影配乐,它可以是任何时代的音乐,我只要用得好就行。
C:你的脑海里除了电影,应该还塞满了音乐吧。
Q:确实是这样。我的唱片收藏量极大,我有一间和我卧室一样大的唱片房。那就像是一家唱片店,贴着唱片海报,一箱箱唱片分门别类。那是我想法容量里的巨大组成部分。
当我着手写一部新电影,或者构思一个新故事时,我会去那间唱片房,开始找一些适合电影的音乐—别的原声碟或歌曲。
当我找到几首合适的歌曲,那就是向它真正变成电影迈近了两三步。谁知道这三首歌会不会出现在最终完成的电影里?但它确实把我向前推了一把。
C:谈到时代错误这点,《被解放的迪亚戈》是你第一部背景时代还没有电影出现的作品。不过,表演的主题依旧存在。舒尔茨医生就提醒迪亚戈,他们是在角色扮演。
这种表演、角色扮演始终会出现在你的电影里。就好比说,你的电影知道自己是电影,它们也不试图去假装成历史、现实或其他什么。
Q:这和你所说的并不完全是一回事情。我的有些电影确实知道它们是电影,特别是《杀死比尔》和《死亡证明》。
C:《无耻混蛋》里也充满了电影意识。
Q:是的。我作品里所有角色共同的一个特点是,他们都是好的演员,会使用表演技巧。在某种程度上,他们都在扮演另一个角色。至少总有一个角色要假装自己是另一个人。他们要隐藏自己的身份,假装成另一个人。
也许我作品里一直重复的一句台词是,当一个人对另一个人说,“我们必须演下去。”在《落水狗》里,蒂姆·罗斯就是那个要假装成别人的人物。你甚至可以看到他经历的一些表演课程。
C:为什么这个主题对你来说如此重要?
Q:我不知道。这是我喜欢的一种电影写作。真不该由我自己来谈自己。我不知道为什么一直写这样的主题,但我想我确实一直在写。
C:在你为新片宣传时有没有冒出什么新的想法?
Q:我不知道我下一部电影要拍什么。我前不久开始写一部小说,一部真正的小说,我现在已经写了三个章节。《被解放的迪亚戈》这部电影真的很难。即便是拍一部像它这样的恶搞片都很难。即便只是用电影表现奴隶制,对我的身心都是种损伤。
我记得以前读过一篇宝琳·凯尔(Pauline Kael,美国著名影评人—编者注)评论某位导演的史诗片的文章。她说,当一个有天赋的人挑战高难度作品受到的批评,比一个没那么有天赋的导演拍更简单的电影受到的批评更严厉时,似乎显得不怎么公平。但你尝试难的东西,就要冒更大的风险。如果你尝试做一件也许超出你能力范围的事情,而你也无法很好完成时,那说明以前我们只看到了你的天赋,现在我们看到了你的缺陷。
我一直在挑战自己的极限。我不怕探到自己天赋的上限。我想测出自己的极限,然后说:好吧,你就这个水平,你刚达到了这个级别。
我不想失败,但我也不会因为害怕失败而求稳不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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