撰文/李森
按照郑钧的设想,《中国最强音》结束后,他应该恢复正常的作息,少露脸,少说话。他并不认为一档电视节目就足以令他“回”到娱乐圈,“我是指其中涉指名利的那部分,太低级。”如今的郑钧,与其说是刚刚卸下了导师身份的摇滚明星,不如说是体会了“内部的富足”的开悟者。他的心思,已经和宣传或娱乐没有太大干系,而是像从噩梦里醒过来的人那样,授人以真诚,回馈以宽恕。
如果非要找一个类似通俗小说的转折点,那么,6年前郑钧在“快男”西安唱区的拂袖而去,就是他逐渐淡出大众视野的开始。
郑钧自己也清楚。这些年,他没有作品问世,与音乐圈保持着若即若离的关系,“年轻一代的(观众)可能还要上网搜一下才知道我是谁”。除了偶尔现身于音乐节的摇滚舞台,郑钧当真“特别自我”地实现了一名“自由人”的诉求。他说,“活着首先得让自己高兴,如果所有人都高兴了,你不高兴,那图什么?”
但如此一来,宣传团队很难高兴——这里的宣传团队,是指为应付《中国最强音》繁杂而细致的程序,郑钧从妻子刘芸[微博]那儿“借”来的一拨人。节目之后,团队并没有给郑钧留出太多空档,而是像打造新人般为他制定了相对密集的下半年曝光计划。负责平面对接的宣传告诉记者,整个《中国最强音》期间,郑钧只接受了3家媒体的专访,“算上你们才第四家,而且还带棚拍,他实在不关心这方面的事。”
见到郑钧的下午,他感冒了,热伤风,鼻音很重。也许是服了药的关系,他显得有些无精打采,光脚趿着一双旧球鞋,窝在沙发里玩手机。助理在一旁提醒他,这儿开了空调,你把袜子穿上,他听罢挥挥手,表示知道了,却并不执行。直到采访结束,他才慢吞吞地对记者说:嗨,我该穿袜子了。
拍郑钧不是一件难事。在一整架样衣中,他几乎只是扫了一眼,就挑中了两件款式简单而硬朗的外套。至于搭配,则有些万年不变的意思:衬衫加圆领T恤,或皮衣加圆领T恤。这样的装扮,和《中国最强音》上穿着玫瑰色修身西服的他形成了对比,那个在荧幕里跳出了“摇滚式装束”的郑钧,和眼前造型保守的他之间,隔了一段被称之为“舒服”的距离。
“算是给导演组一个交代”,郑钧说,“他们三个(罗大佑、陈奕迅[微博]、章子怡[微博])都很讲究造型,我也不能一直半死不活的吧;但平时我肯定不爱那么穿,我是怎么舒服怎么来。”
说完这句话,郑钧自然而然地盘起了腿,在化妆间的塑料靠椅上摆出了打坐的姿势。尽管此前就得知了他的这一习惯,但记者还是分神了片刻。仿佛是有所察觉,几分钟之后,郑钧不动声色地恢复了正常坐姿。
这一细节与郑钧在节目中的表现有异曲同工之处。在4位导师里,郑钧的首要原则是不伤害,他极少出言不逊,最重的话也不过“我觉得可以把她扔到逆袭组试试”,甚至在罗大佑色厉声荏地批评曾一鸣时,他会出手相助。不同于陈奕迅的善良,郑钧的体贴表现在他时刻都考虑着给选手留面子,而丰富的处事经验则让他的这些举动毫不刻意。他像一剂甘草式的补药,味甜,性平,解毒,滋润于无形。
以往郑钧给人留下的印象是桀骜不驯,但他认为,自己和桀骜不驯间隔了十万八千里。“我的问题是自大,脾气特别差,不能忍受别人犯错误和别人的愚蠢。我一直觉得,我身边的人应该做事很聪明,都是完美主义者,但事实上,我的包容性很差,冷漠,还有点躁”,郑钧解释道,“后来我意识到了这样不好,现在我会去顾及一些东西。”
他顾及选手的尊严与成长。在郑钧看来,6年前的选秀节目属于残酷的丛林战,或者说角斗场,“你把他打过就晋级了,没有你就废了,它遵从的是冷酷的生存法则。”而那一时期的郑钧,“自己也找不着北,我以为是来选‘人’的,谁知道去了发现是一堆野兽互咬,这叫什么标准?选手的尊严你顾不顾及?《中国最强音》不一样,我们拼的是怎么样让选手成长,是人性,是唤醒一部分内心的美好,所以它是真诚的。我看重的是这个。”
交换最差的秘密,唤醒真实的痛感
回顾《中国最强音》,最令郑钧感动的是逆袭战的最后一场。那些没有通过小考,无法登台演唱的选手,经何炅[微博]协调,获得了额外谢幕的机会。导演组给每位导师发了一根荧光棒,让这些在选手心中高如神祗般的“命运决定者”充当那些暂时未能“获得命运垂青”之人的观众。“等他们唱完,大家都意犹未尽,这时候子怡起哄,该谁啦该谁啦?Eason就被推上台了,然后是大佑哥,再是我。本来我不想唱,因为嗓子的状态不稳,加上合约里写的是不用唱歌的,但都开心嘛,也很感慨,有种人生如梦的错觉,正好乐队吉他手直接就弹了《赤裸裸》,那就唱吧,不唱没机会了。”
在其他3位导师和全体学员的尖叫中,郑钧酣畅淋漓地展示了一个老派摇滚歌手的魅力。在他登台前,罗大佑信手拈来了一曲《爱的箴言》。前者一出声,郑钧就被“感动坏了”,“因为我大学特别喜欢那首歌,听大佑哥唱的时候,你完全忘了技巧,忘了唱歌的形式主义”。回味起来,郑钧依旧感慨,“那就叫手中无剑,心中有剑,剑气直接把我打倒了,有点想哭得稀里哗啦的。”
但郑钧成功地将气氛从“箴言”里带了出来,他的表演浓醇、甘洌,有种将一切伤感驱逐至天际的放肆,又有一种真实的,“不为任何目的,只为美好”的纯洁。那一刻,他想到了“人生不过如此”6个字。
这6个字在总决赛过后的庆功宴上再度闪现,待领导们陆续离场后,前十二强选手簇拥着四名导师,杀向了酒店附近的KTV。他们在一间宽敞的包房里轮番唱歌、弹吉他、喝酒,敞亮且亲密,直到天色泛白才带着一股“美好得有些不真实”的醉意,拥抱,告别。
“它特别像人生”,郑钧反复向记者强调《中国最强音》的性质,“有些人以为自己活在冠军组里,养尊处优,完全是温室的花朵,一旦把他们打到逆袭组,他们就懵了,特别失落,特别不平衡;而有些人一个劲儿地成长,最后他未必是唱得最好的,但他磨出了斗志。最强,比的是谁的心灵更强大,谁的心灵更美好,这才是真诚的人生。”
联系到湖南卫视[微博]总监张华立的解读——“《中国最强音》的根本内涵是用音乐做媒介来阐释,它是人生的隐喻,甚至是一个时代的隐喻”——这场历时3个月的“励志真人秀”在很大程度上与郑钧的育人理念不谋而合。当然,郑钧的手段与电视台秉持的“导向性”有所不同,但二者却殊途同归地抓住了这档在网上嘘声一片的节目的要义:真诚。郑钧对选手最低,也是最高的要求正是这两个字,但他不会像罗大佑那样,严厉地对“不真诚”发起攻击。节目的总冠军曾一鸣,在最初的阶段,高傲、自负,“觉得自己牛,别人都是来给他当炮灰的”,郑钧说,“我记得一个细节是,当天轮他唱了,他突然问,‘我能不能跳过去不唱?因为太累。’我听完都震惊了,这种态度对他的歌手生涯一点帮助都没有,所以我力主导师们联手把他打到逆袭组去。”
而面对自己手下的“大龄组”选手刘明辉[微博]、秦妮和林军,郑钧做得最多的是将心比心地点拨。他最常说的话是,“你们先把我打动一下,可是不要讨好任何人,你讨好不了”。“因为我理解的真诚特别简单,首先是真实,真实地挖掘内心的状态,完全赤裸的。人类最早唱歌,跟功利没有任何关系,是祭天、祈祷和狂欢嘛,它来自于生命最直接的需求,所以,最好的状态就是当你找到了最真实的状态——真实的悲伤,真实的欲望——然后把它表达出来,就成了属于你的个性。”
他不惜拿自己举例,“你们听我以前的歌非常感动,对吗?因为我敢把最丑陋的部分拿出来给你们看,把伤口扒开。当我和你分享这些的时候,你会惊讶,原来还有人这么做,原来他没有把软弱藏起来。虚情假意的情歌是种很大的恶,它让人麻木、残忍,那是最可怕的。”
事实上,一名艺术创作者与受众间产生亲密联系的“开关”就在这里。他们交换彼此最差劲的秘密,唤醒真实的痛感,然后结成颠扑不破的联盟。而作为想要进入艺术创作的选手,如果能“哪怕万分之一秒地开了窍,体会了那种真诚和撕裂,并且记住了当时的感觉,我觉得《中国最强音》就算圆满了”,郑钧总结说。
第一次有真正活着的感觉
有媒体用“散仙”来形容郑钧目前的状态,并认为他虽然正“懒洋洋地在山上休息”,但依旧具备“造神”的能力。对此,郑钧的回答相当直白:我没这本事,也没想点化他人。
因为郑钧不是佛陀,他的慈悲心仅仅源自于他的快乐和自由。8年前,郑钧出版了半自传体小说《菜刀温暖》,他用“为了让这些青春的秘籍不致失传,也为了防止我的老年痴呆症提前发作,我决定把它们制成标本,放在书架上,供前无来者后无古人研究玩赏”般的自嘲来掩盖痛苦。他把当时的生活描述为:跟他人较劲,跟环境较劲,跟家庭较劲,始终活在一股糟糕的惯性里。这种惯性,或者说,长久以来,郑钧依靠这种惯性所收获的荣耀,让他变得刻薄而挑剔,“只要谁让我不满意,我就把他炒了。”
“结果是什么呢?生活样样都让你不高兴,出门就不高兴,堵车、红灯、雾霾,什么都令你崩溃和愤怒”,郑钧说,“感觉再也快乐不起来了。”
童年的郑钧也有类似的沮丧,不同的是,当年的沮丧更接近于一种自毁的倾向。父亲因病去世后,郑钧的母亲忙于还债,无暇顾及兄弟二人,而此时,为了保证原有的生活秩序不被突如其来的变故打散,长郑钧4岁的哥哥开始有模有样地“管教”弟弟,他将身为稚嫩的少年,却不得不扮演“父亲”一角的压力转化成了对郑钧的体罚,后者莫名其妙地挨打,莫名其妙地反抗,又莫名其妙地顺从了这种暴力。“所以大概在我八九岁的时候,我的心态就老了,觉得悲观,没什么可快乐的,该死就死吧”,郑钧说,“别人只觉得我闷闷不乐,其实我是未老先衰。”
当一首《赤裸裸》以翻江倒海之势重新勾勒了郑钧的人生轨迹时,他拧巴了。一方面,他仍然感到“生命是沉重的,人生来就是为了受苦的”,另一方面,他决定“虐待自己的同时虐待别人,有机会就‘造’,因为你不知道什么时候就‘造’不了了”。当这种心态与成功的快慰混合起来时,终于,悲观主义制造出了一个名叫郑钧的摇滚“怪物”,他懂得真诚,洞悉人性的罪,却止不住地“想把一切美好摧毁得一干二净”。
“真的,那不叫生活,而是罪”,郑钧低头道,“当一个人把自己变成了最大的敌人时,他受的苦,就叫活罪。”
由于这种痛苦留下的烙印过于刻骨,因此,当郑钧“极为偶然”地邂逅了自己的上师时,他的反应不可谓不剧烈。用郑钧的话来说,就像“突然明白了什么叫甜”。他开始打坐,开始观照,开始承认他的自私与冷漠,承认过去的稀里糊涂,并追寻智慧。这一过程,就是郑钧口中“发现了自己原来有条尾巴”的过程。
记者问他,你把尾巴切掉了吗?他摇头,“我直接带着尾巴活下来了。”至于发现尾巴,害怕尾巴,觉得尾巴是丑陋的、恶心的,甚至一度想要切断尾巴的心理斗争,郑钧用“现在,我就是自由地活着,不是一辆失控的列车”一笔带过。和过去的40多年相比,他自觉已经“从噩梦里醒过来了”,“从小到大,我第一次有真正活着的感觉,而且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清楚、放松和快乐。”
聊到修行的回响时,郑钧的状态是平静的,他没有陷入欣喜若狂下的亢奋,也没有强迫他人认同其价值观的凶狠。他好像已经从童年起便不停累积的“活罪”里走了出来,走向了更大的宽恕。他的状态是分享,是一名处于创作“蛰伏期”的歌手,在遇到了一批比他更迷茫、更绝望,同时无处逃遁之人时,悄悄流淌的关怀。“信仰”,郑钧强调,“它不等于宗教,它的目的是让人安宁、快乐,它是内部的富足。我不能让每个人进步,我只是希望他们有进步。”
当然,“他们”,不止是在《中国最强音》和郑钧结下了缘分的选手。包不包括你,你自己说了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