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1931年新年的钟声,竟成了林正公告别人世的丧钟。
这对于正处于人生失意关头的林少卿来说,无疑是大半年来继丧妹之后的又一次沉重打击,他的人生几乎陷入崩溃。多亏管家水根忙里忙外,安排打点,总算挺了过来。
大年初一早上,正是别的家庭欢度春节的好日子,林家却是冷落不堪清秋节,无限地萧瑟和悲哀。少卿一身缟素站在父亲生前书房的密室里,整个人像垮掉了一样。他目光呆滞地看着眼前这些古书,怎么也弄不明白它们何以竟有这么大的魔力,让父亲为之着魔,最终要了他的性命。
水根进来,少卿皱了皱眉头,有点烦道:“水根啊,父亲一生干练,交道又广,可是,我就不明白他何以在这些书面前就如此着魔,为什么会为了这些注定见不了天日的旧书……还有那个范家的老老小小,为了这,就如此伤心欲绝、痛不欲生的?我看啊,这世界真是疯了,一个活生生的人死了,没有人伤心,可是几本破书丢了,就如丧考妣?!”
水根道:“少爷,老爷临走之前,还在念叨,要把书给还回去,说书在家里,心里就不踏实,吩咐我尽快装箱,运回宁波去。”
少卿道:“等爸的后事料理完,我会去一趟天一阁。”
“其实依我看,老爷恐怕也是想明白了,这些书,留在家里,留在身边,不是一个吉兆,它给林家带来的统统是祸而不是福。”水根揣摩着,看了看少卿的脸色,语气沉重地说道。
少卿叹了口气,悲从中来,不禁热泪盈眶:“是啊,这些书,带走了我们家两条人命。我进来的时候,爸还有一口气,手里紧紧捏着书,对我说,他这辈子最大的遗憾,就是没有能登上天一阁……”
“少爷,您也要节哀……”水根劝道,也是眼眶发红。
“你出去吧,我要在这里静一静,算是陪陪爸,去天一阁的事,我自有分寸,你就不用再提了。”少卿朝水根摆了摆手,让他先行出去安排,自己继续看着父亲的遗像,喃喃道,“爸,您把这些书堆在我面前,可是你知道吗?我不想面对这些书,就像我不想……这么孤独地活在这个世界上……”
话未说完,少卿已是泣不成声,他从来没这么真切地感受到,自己竟被亲人全部地抛弃在了这个人情冷暖的世间,从此茕茕孑立,形影相吊。情绪低落之中,他怒喝一声,扬手把面前的书推翻在了地上。
这天黄昏时分,伯清带着敏怡和韵涟,三个人各提着小行李箱,尽兴而归,坐轮船回到了宁波。见伯清的身体康复得差不多,精神上也不如先前萎靡不振了,范榛夫妇自然喜上眉梢。心细的素影甚至留意到伯清和前来作客的敏怡之间,似乎多了一层青年男女的微妙感觉,当下看在眼里,却不戳穿,笑吟吟吩咐家人赶紧准备晚饭,一家人难得开心地聚了一餐。
夜里,敏怡随韵涟回到房间,韵涟铺床,敏怡坐在梳妆台边,发辫解开,头发随意地拢在头顶上,手里把玩着韵涟的化妆品,打开粉盒,试了一点。
韵涟回头笑道:“大半夜的,你搽什么粉啊?!”
敏怡从镜子里看着韵涟,说:“真是个大小姐,这个油那个粉的这么多。哎,怎么平
时也没见你抹啊?”
韵涟道:“我也不喜欢用,是我娘给我预备的。”
“我说你比我福气好嘛,我只有一个爹,还是个粗人。”敏怡羡慕道。
韵涟犹豫着,试着问道:“敏怡,我一直没有问,你妈?……”
“死了,生我的时候难产死的。” 敏怡随口答道。
“对不起……”韵涟忙赔不是,生怕敏怡难过。
敏怡倒是表情自然,一摆手道:“没什么对不起的,我见都没见过她,有什么可难过的!有时候我也想呀,可是我使劲想,也想不出来应该怎么去想念她!”
两人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天,敏怡一会儿玩这个,一会儿摸那个,看似高兴得很。韵涟取笑道:“你今天也不知怎么了,大半夜的还不消停,兴奋得要死。我看啊,是春心动了。”
“你说什么?!我动什么春什么的,大半夜我才化妆呢。” 敏怡坐在那里,开始用化妆品在脸上涂抹起来。
韵涟坐在床沿,微笑道:“可是我看你对我哥的眼神啊,就是不一样了。”
敏怡猛然被韵涟戳穿心事,不免有些慌乱,一边遮掩着,一边嗔怪道:“啊——你说什么乱七八糟的,死韵涟!我才没有呢,你哥一幅迂迂腐腐的样子,我干嘛喜欢他?!”
“我也想呢,敏怡是个女中豪杰,喜欢的应该是一个盖世英雄的什么的,怎么会对我哥这么好呢?难道真应了那句话,叫什么,互补,性子烈的女子,就喜欢温和的男人?”韵涟诡谲地看着敏怡笑,却也是伶牙俐齿。
敏怡脸上抹着自己刚刚涂上的化妆品,看不见颜色,坐在梳妆台前冲韵涟直瞪眼,啐了一口,道:“那难道你这样温良娴淑的,就喜欢个强盗土匪?!你不也喜欢方先生那样温文尔雅的吗?”
“我不-也-喜欢?”韵涟一字一顿学着敏怡,抚掌大笑,“你承认了?敏怡,你是不是真喜欢我哥?说老实话!”
“去你的!” 敏怡害羞地跑过来要拧韵涟的嘴,两个少女嘻嘻哈哈地在房间里打闹起来。
走廊外,伯清听到韵涟房间传来的嬉笑声,稍稍犹豫了一下,抬头见院子里月光如水,于是悄悄走了过去,站在窗外偷听起来。
屋里面,敏怡和韵涟只顾说笑着各自的心事,哪里留意到外面的情形。
敏怡道:“哎,我总觉得你大哥他心里藏了很多东西,看着他,忍不住想照顾他。”
韵涟笑出声来:“我看出来了,要是你真能嫁给我大哥,我才高兴呢。”
“你胡说,谁要嫁给他,迂迂腐腐的,我只是说想照顾他。” 敏怡倒也不害羞,坐在那里有板有眼道。
伯清突然听敏怡说到了自己,心里一喜,站在那里得意了半天。又一想,却不免自嘲地一笑,摇摇头,转过身去,往自己房间门口走去。
刚要回房间,敏怡却对韵涟说要赏月,开了门出来。
“你出去疯吧,我可插门睡觉了。”这时韵涟在敏怡背后追了一句,等敏怡一出门,果然关上房门,插上了插销。
敏怡嬉笑着,正要砸门,乍见伯清的背影,心下更加慌乱,忙使劲推门,却推不动。
伯清也是一惊,忙打招呼:“哦,是姜……敏怡小姐……”
“是我!”敏怡故作矜持地清清嗓子,突然想起自己还化着浓妆,顿时害臊起来,低头也不是、抬头也不是,忙挡住自己的脸,摆着手不让伯清走近。
伯清倒也不走近,就在几步之外站定,心绪稳定下来,答讪道:“今晚月色真好!”
敏怡却低声地威胁道:“范韵涟!”
伯清道:“刚刚听见你们在谈话……”
“谁让你偷听别人谈话的?”敏怡瞪了伯清一眼,继续低声叫门,“范韵涟!开门!”
伯清忙解释道:“哦,也没听清,不过,听你们这样开心,很好。姜小姐,你这样的性格很好,韵涟有你这样的朋友,很好。”
“谢谢……”敏怡听伯清这么一说,心里愈加惊惶,忙一边应付着,一边用脚后跟踹门,催促道,“范韵涟!开门……”
韵涟把敏怡关在外面,本不打算立刻就开门的,突然听见外面的说话声,反倒好奇起来,将门打开了。敏怡立即退回来,手指着外面,对韵涟慌道:“哎呀!你哥……”
“哦,他呀,看你这样子,还以为你看见了鬼呢!”韵涟觉得荒唐,忍不住笑弯了腰。
伯清却没有跟过来,在走廊那头道了声“晚安”,就回房间去了。
敏怡关上房门,和韵涟相对着,想着先前的举止,也忍不住笑起来,赶紧熄灯,钻进了被窝。两人并排躺在床上,黑暗中谁也不说话。月光静静地透过窗棱照在地上。过了一会儿,韵涟轻声道:“自从叔涵去世后,我从来没像今天这么开心,睡得这么踏实过。”
待回头看时,敏怡已经发出了轻微的鼾息。
第二天清晨,叔涵他们的轮船果然在上海靠了岸,他带上明妮,两人径直朝上海犹太商会大楼而来。
明妮捏着一封信进去,叔涵站在外面等候,看着眼前人来人往,有些不习惯地闭上眼睛,再次睁开,眼前依然是那个繁华世界。他索性靠在路边一棵行道树上,胡思乱想起来。
办公室里,一个欧洲青年人接待了明妮。两人用英语对话,明妮说自己来找会长依泽克先生,将手里的信递过去。不期依泽克先生的助手、叫雅克的青年告诉她,依泽克先生刚好去了欧洲,二十多天后才能回上海。末了,得知明妮也是犹太人,雅克热情地提出为她安排住处,是犹太人在上海的居住区,那儿很安全,明妮可以在那儿等待依泽克先生回来。
谢过雅克,明妮一脸失望地出来,来到叔涵面前。
“怎么样?”叔涵关切地问。
明妮一一说了,道:“仲淇……你能不能陪我在上海住几天?真的,我保证,等依泽克先生回来,我一定可以有我父亲的消息。”
“我……我不喜欢这个城市,我想趁船还没走,回到船上去。”叔涵嗫嚅着,含糊其词。
“为什么?”明妮不解地问,直视着叔涵。
叔涵避开明妮的眼神,有些不自然地笑笑:“不为什么,刚才我站在这儿,我突然觉得,我并没有想回来,我一直想走得远远的,不再回来。这里,让我……不自在。”
明妮拉住叔涵的手央求道:“可是我……仲淇,你能不能为了我,再呆几天?我一定要留下来等依泽克先生回来,要不,我会心有不甘的。我从来没有来过这里,我一个人……雅克先生说了,商会可以提供给我们一个临时的住处,在犹太人居住区,很清静的,真的。”
看着明妮祈求的眼神,叔涵心软了,轻轻点点头,说:“为了你。”
明妮开心地跳起来,飞快地吻了一下叔涵。
两人按照雅克提供的地址,找到了临时住处。女房东是一位来自波兰的犹太人,将他们引上二楼一处两室的小房,热情友好地说道:“你们就放心住在这儿吧,这一区都是犹太人,雅克先生专门交待过,说要照顾好你们,如果有什么需要,就到楼下找我。还有,热水是早晨6点到8点,晚上是8点到10点,楼下巷口不远处就有杂货店,另外,走出去不远还有面包房,每天早晨5点就有新烤好的面包,不过买的人很多,要排队,或者晚一点,9点以后比较少,可是面包就不是很新鲜了,有时候也会有昨天的,要仔细一点儿……好了,你们快休息吧,明天见,我在楼下。”
明妮和叔涵耐着性子听完,年轻的女房东一走,两个人就笑起来。门一关上,明妮一下子抱住叔涵,像是新嫁的娇娃。叔涵望着怀里的明妮,恍若隔世。
夜里,明妮和叔涵各自在房间睡下,窗外突然刮起了很大的风,震得窗户不停地抖动。
叔涵躺在床上,茫然地睁着双眼,隐隐有几分不安。
明妮光着脚跑到叔涵房门口,吓了叔涵一跳。
“仲淇,我……有点怕……” 明妮抱着肩膀,抖索着说。
“怕?怕什么?”叔涵坐起身来。
“不知道,是风吧,在船上的日子久了,一听见刮风,就有点儿怕。”明妮说着,朝床边靠过来,有些羞涩道,“我,我没事……我能在你床上躺一会儿吗?”
没等叔涵回答,明妮就钻到床上,将头紧紧依在了叔涵怀中。
叔涵有点不知所措,可也没有拒绝。
明妮轻声道:“仲淇,我真没想到会碰上你,我总觉得好像我们认识很久了,好像遇到你就是一次注定。”
叔涵听着,没有言语,内心里隐隐有几分挣扎。过了一会儿,再看明妮,已经香甜地入睡,他的眼神于是轻轻飘开,轻手轻脚地下了床,独自坐在窗前,听着风声呼啸,思绪不知飘荡到哪里去了。
忽然,明妮一翻身,醒了,慵懒地缩在被窝里问:“你怎么啦,仲淇?是不是我睡在你旁边不习惯?”
“不是,就是睡不着。”叔涵摇头,看着床上的明妮,她实在是酷似从前的若云。
“你在想什么?” 明妮要起来。
叔涵起身过去,阻止道:“什么也没想,我……我在想我家。”
“家?你从来都没对我提起过家,”明妮吃了一惊,瞪大眼睛看着叔涵,“仲淇,你家到底在哪儿?”
“……”叔涵语塞。
这边明妮紧张起来:“你别说,千万别说!我可不想听见你说自己有家,有太太,还有一群小孩。你是我的,就不能在心里装别的人,永远不许!”
“明妮,我家,我……” 叔涵试图解释。
明妮怀疑地看着叔涵:“你是不是有太太、有小孩了?”
“没有,我……”叔涵被明妮问得哭笑不得,一声叹息,一屁股坐在了床沿上,低头不再说话。
“我知道你没有,只要没有这一点就够了,至于你的家,你的过去我都不想知道,反正我知道你离开了家,不想回去,你一定有自己的道理,还有难处,所以你一直不愿讲出来,所以我也不想追问你,让你更为难。”明妮见叔涵心里难过,反过来安慰他,在他耳边吹气如兰。
叔涵心里好受些,抬头感激地看着明妮,由衷道:“明妮你真好!”
“不是我好,是因为我懂,我懂得没有家的感受。”明妮偎着叔涵,幽幽道,“我从小就四处流浪,可遇到了你,和你一起来到这里,我突然有一种找到了家的感受,我快乐极了,我不想让这种感觉消失,不管它会延续多久,所以我不想去问你的过去,你的家。如果有一天,你真的可以不痛苦地告诉我你的过去,我才会去听,不然我才会痛苦的,尤其是对一个没有过去的人,是更痛苦的。”
叔涵道:“你说没有过去会痛苦,我倒觉得你更快乐些,过去是人最难抛开的,人总是想有选择地忘记,可事实上却永远是无选择地记住一切,永远忘不掉,一旦你告诉自己忘掉的时候,就是你正在记起的瞬间。”
明妮抿嘴一笑,随即正色道:“那就不要选择地忘掉,不去忘就不会去想,就会快乐。我们两个是一样的人,我知道,从那天你第一眼看见我,我就知道,我们是注定的,因为你有过去要抛开,我有过去要找寻,可我们只有看到未来,才会永远开心,快乐,不分开。”
“你说得对。”叔涵动情地搂住明妮。
“我想好了,等那个依泽克一回来,我将对过去的好奇心一了结,咱们就一起出海,去周游世界,或者就定居在上海也可以,哪怕就是一间这样的小屋,我也知足了。只要你心里永远装着我。”明妮自言自语,畅想着未来。
窗外,树欲静而风不息。叔涵沉默地听着,忽然想起汉武帝刘邦的《大风歌》来,一股痴劲上来,脑子里念着“大风起兮云飞扬,安得猛士兮归故乡”,一把将明妮压在了身下,两人喘息着,激动不已地在床上纠缠起来。
清晨醒来,宁波天一阁的院子里飘满了纸片和残枝。范榛早早起来,指挥家人打扫清洁卫生。饭后,伯清自告奋勇要与木工一起干活,修葺天一阁,敏怡兴致勃勃在一旁观看。
伯清挽着袖子敲钉子,可干活的样子实在勉为其难,一不小心,榔头砸在了手上,痛得他赶忙放进嘴里吮吸。
敏怡笑起来,拿起榔头,利落地使开了,动作倒是比伯清熟练多了。
伯清诧异地看着她。
“看什么?砍人我都敢,还怕敲几个钉子?” 敏怡边敲钉子边对伯清说。
这时,陆大新急匆匆地进来,手里拿着报纸,嘴里喊道“不好了,大少爷。”
伯清吮着手指问:“什么事?”
“林老爷……林老爷……没了……” 大新扬扬手里的报纸,哭丧着脸说。
正在书房看书的范榛闻讯之后大悲,手里的书“啪”地掉在地上,坐在那里,久久无语。
下午,范榛正在伤感地追忆林正公,大新又进来禀报,却是少卿抱着父亲的灵位来到了天一阁。
范榛忙起身下楼。
院子里,少卿一脸悲戚地捧着父亲的灵位,与伯清、韵涟他们无语对峙着。
“少卿……”
范榛一声颤呼,哪里说得出话来,眼泪只是簌簌地滚落下来。
“范伯伯,我爹他……他一生的心愿,就是能登上天一阁,他无数次和我说过这个心愿,直到临走的时候,他……他……还……”少卿见到范榛,也是说不上话来,泪水跟着掉下来。
伯清一旁动色道:“少卿,林伯伯是个知礼的人,他知道天一阁的规矩,所以他不会……”
“伯清!”范榛止住伯清,只觉得胸口发闷,险些跌倒,大新忙搀住,扶他到少卿面前。
“范伯伯,如果不是天一阁,如果不是我妹妹的死,我爹不会这么早就撒手走了,少卿无能,不能保护好自己的妹妹,也没能让老父颐养天年,现在,只有这一个心愿,让爹的牌位能够登上天一阁,以慰爹在天之灵!”
少卿看着范榛,话中软硬交加,看似无理,却又是逼中带求。末了,竟一膝跪倒在范榛面前,双手高举起林正公的灵位。
范榛一怔,犹豫地看着眼前林正公的遗像,怆然动神,缓缓伸出手去——
“爹……”伯清悲愤地叫起来,被母亲素影拦住。
范榛一把抓住林正公的灵位,多年的往事电光火石般涌上眼前,不禁双手颤抖,老泪横流道:“好,孩子,我答应你!……”
跪着的少卿闻声抬起泪眼,将信将疑。
范榛仰天,凝咽道:“我和正公兄一生知交,正公兄爱书,敬书,敬天一阁,每一样都不亚于我,不亚于天下博学鸿儒,如今的天下,爱书人有几个还能是这样的……”
说罢,不理众人,抱起林正公的灵位径直走到天一阁堂前跪下,颤声道:“列祖列宗在上,范榛不肖,违背祖规,徇私带知交林正公之灵登阁,望乞恕罪。但有人怨天谴,范榛愿一人承担。”
这一番话,直听得众人各有异色,少卿也似有愧意,无意中看了韵涟一眼,韵涟立即把眼神掉开去。
范榛叩完头,决然抱起林正公的灵位上楼,身影隐入一片白色的苍茫之中……
少卿始终跪在院子里,重重地朝天一阁磕了三个响头,这才站起身来,身影萧瑟地走出范家大院。
韵涟追出来,一直将少卿送到了桥头。
“……少卿哥,以后,你还会来我们家吗?”韵涟问。
“以前,我最喜欢来你们家,你们家永远这么热闹,有很多人,不像我们家,很早,母亲就不在了,父亲又忙,只有我和若云……”说到若云,少卿的眼圈又红了,顿了一下,轻声道,“……可是,现在,这一切都好像变得很遥远……”
韵涟怕少卿难过,忙转移话题,把少卿的思路引向以前的快乐时光。
这几天来,少卿一直沉浸在悲伤的情绪中不能自拔,现在父亲遗愿已了,又得到韵涟善解人意的安慰,心情似乎和缓起来,稍稍有些放松,这才觉得孱弱不堪,忙扶住桥栏。定了定神,他无意中转头看韵涟,桥头的韵涟处在黄昏的光晕之中,淡淡地朝他微笑,仿若当年的纯美,又多了一份成熟的关爱。
两人的视线交汇了一下,又分开了。少卿看着桥下的河道,波光粼粼,瞬息万变,充满了人生的虚幻。身边,韵涟的声音似乎是从很远的地方飘过来……
“少卿哥,我想告诉你一个事情。”
少卿回头看着韵涟,眼睛里布满了血丝。
“我……其实我不是范家的人,我很小就来了范家,到现在,我也不知道我的亲生父母是谁,他们在哪里。”韵涟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当着少卿的面讲出内心的秘密,难道是同病相怜么?
少卿大惊,不可思议地看着韵涟。
韵涟缓缓道:“可我不怨我的父母,他们一定是不得已才这样做的。有时候我在想,老天总会是公平的,所以我现在有一个这么好的家,这么好的家人。虽然,我有时候心里也是空空的,有点伤感,可是,一想到家人对我的好,对我的亲情,我就知道,我活着,不是一个人,即使是为了我身边的人,我也应该活得开心点。少卿哥,你也不是一个人活着的,你有很多朋友,有我大哥,还有我,很多关心你的人,我们都希望你能开心起来,只有开心,生活才会充满阳光。”
少卿感激地看着韵涟,这个他原先看来很稚嫩的女孩子现在已经长大了,他的眼神不由得柔软起来,轻轻拉住了韵涟的手,由衷地说:“谢谢你,韵涟!”
韵涟见少卿的情绪好转起来,眼光中也透露出一份开心,淡淡的,却是衷心的。
形容苍白的少卿注视着韵涟,眼光中百感交集。这一次,韵涟的眼光没有避开,一抬头,却看见桥对面,回家大半年的方子文手拎着一些乡下土产点心,大步流星地走来。
方子文也看到了他们,有些吃惊地站住了。
韵涟的手,下意识地从少卿手里滑落出来,不由自主叫了声“子文哥”。
“韵涟,我回来了。”子文嘴里应着,又朝少卿打招呼。
三个人隔着桥说起话来,隔着窄窄的河水,隔着黄昏的夕阳,其实只有几步的距离,但谁都没有挪动脚步。
半年不见,子文隐隐感到韵涟似乎不再是那个从前喜欢到他纸坊玩的女孩子了,现在,韵涟变得成熟起来,和少卿并肩站在一起,而他却站在另一头。更严重的是,他们三个人谁都不知道以后将要发生在他们之间的惨烈的故事,不知道三个人之间还会有一段恩怨情仇。世事总是如此,叵测难料,翻云覆雨。
子文心里不免有些淡淡的失落,正好过来一个挑着货担的行人,子文于是在桥上一边给他让路,一边对桥这头两人道:“韵涟,少卿,那我走了,我好久没回来了,去看看范先生。”
少卿向他挥挥手,韵涟不说话,子文匆匆擦肩而过。
走出老远,子文这才回过头来,脸上毫无表情,定定地去看韵涟和少卿,两人已经走远。
子文来到天一阁,范榛正在书房里闷坐。
“范先生……”子文恭恭敬敬叫了声。
正在沉思的范榛抬起头来,有些意外道:“哦,子文啊,你回来了,正好……”说罢,招招手,让子文坐下,有话要说。
范榛将上午的事情跟方子文说了,末了道:“子文啊,你是不是也对我有所不解?”
子文摇摇头,道:“我只是个修书匠,敬天一阁,敬书,也敬重范先生,可对天一阁的规矩,我也是知之不多。”
范榛不以为然地摇摇头,接过话道:“不,你不是一个普通的修书先生,你是我信任的人,也是惟一可以像我们家人一样登上天一阁的外姓人。对天一阁的书,除了我,就是你最熟悉,也最亲近了,你修过无数天一阁的书,天一阁会记住你的,我们范家,也会记住你的。”
“谢范先生!”子文赶紧站起身来,朝范榛鞠了躬,这才正色道,“那就恕我直言,其实,这天一阁的规矩,应因情势而定,因情理而定,不需要太过拘泥,拘泥有拘泥的好处,可保万世平安,可世事在变,许多规矩也似乎应该有所变更,如天一阁的书,总得隔几年修一次,整一次一样。”
范榛闭上了眼睛,沉声道:“子文啊,我知道,你这样说,是在宽我的心,不过,我也开始觉得你的话不无道理。可即使如此,我还是依稀觉着,这固守就是有固守的好处,老祖宗的大智慧,是想告诉后人,即使你不明白,即使你怀疑,但仍然需要固守,时间久了,就会知道固守的好处。所以,我还是觉得,我对天一阁,做了一件不肖的事情,我会因此遭报应的……”
“范先生……”子文还要再说,范榛扬扬手,示意他不要再说。
夜里,范榛心绪仍然不能平静,询问素影道:“你是不是也怪过我?……”
“怪你什么?” 素影温和地问。
“怪我对孩子们太严厉,对天一阁的规矩太拘泥……”范榛道。
素影浅浅一笑:“我是你的妻子,你做的事,我没有什么好责怪的。可是,到了今天,你能下这么大的决心,我才发现,你的心,也不是一点不能撼动的。其实,我们范家世代守着天一阁,人人只知道是范家守着天一阁,却不知天一阁也在护佑范家,所以,我们希望天一阁万世平安,却不要忘了,天一阁也希望我们范家平安一生。”
范榛听得动容,握住了素影的手,感动道:“素影,你真是一个聪慧的女子,你的悟性,胜于我,胜于我啊!”
“你们男人,总是太执着,对太多的虚妄有着太执着的念想,都得等经历了许多愁苦,才会知道家人的可贵,身边亲情的可贵,才会知道原本漠视的许多东西,其实才是最重要的。”素影抽出手来,转身递给范榛一盏茶,又改口道,“好了,你也别内疚、劳心了,现在,我们只求天一阁从此平安,从此,我们范林两家和睦,希望下一代不要再相互怨宥,也就是了。”
“是啊,我现在也只求天一阁平安,我们范家上下平安,不要再出什么变故了,不要了……”
范榛放下手中的茶,喟然长叹。
随后不久,一天夜里,忽然下了那年春天的第一场雨,越下越大,夹杂着雷声,如瓢泼般洗刷着古老的天一阁,直听得范榛心惊胆战,猛烈地咳起嗽来。
第二天一早,雨还在继续下,不过渐渐缓和下来。范榛和伯清急匆匆地登上正在修葺中的天一阁,只见两面古旧的窗户残破不堪地跌落在地上,地上成片的水洼里,打湿的书卷正四散飘零。
见此情景,范榛头脑“嗡”地一响,眼前一黑,摇摇欲倒。伯清惊叫着,急忙将他扶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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天一阁藏书惨遭风雨劫一事,轰动了整个宁波乃至上海各界,报纸也纷纷发了消息,号召社会募捐,帮助拯救天一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