水晶/文
【1】
空间。
从来没有一个空间，会那样有自己的肌理和语言。
光从不同方向来，上面、下面、侧面、远方、某一棵树下，空间因此而改变了模样，改变了它的起伏和纹理。
它天地玄黄，它地老天荒。
它半透明，它充满神秘。
它是土地，它是可以触摸到的云端和气压。
人们从每一个不可预知的地方出现，在其间行走，樱桃树站成一种意象，人走成一种风景。
戏剧的自由，首先是从空间中获得的。
如果你以前不曾去过北剧场，就不会明白那种空间的获得是多么神奇。
《樱桃园》，给了你一个新的北剧场。
【2】
现代性。
我想，今天再穿着层层叠叠的衣裙、戴着假发、挺着胸捏着嗓子去演出一百年前的俄罗斯，是没有意义的。
契诃夫必然需要以今天的方式与现代人见面，才有所谓的永恒之意义，才有真实的新生与复活。
无需以台词、服装、布景和道具的原音重现来证明现实主义，契诃夫活在当下，活在后人对他的传承与创作当中。没有什么比这更好的致敬方式了。
如果可能，象买下樱桃园的富商说的：如果他能自己从坟墓中出来看一看，该有多好。
【3】
印象。
有人说，与原剧相比，每一个人物似乎都不够立体和细腻。
看过莫奈的《日出·印象》吗？船，驶出港湾；阳光，刚刚撒向海面；波浪，倒映着船的桅杆与朝霞的艳影。哪一个物件和影像能够让你看得纤毫毕现呢？然而你仍能确定无误地知道，那是什么，那些光与影，怎样在清晨的空气里呼吸与漂动。
契诃夫是所谓现实主义的大师，然而，却未必一定要用现实主义的手法去纤毫毕现地演绎。就象照像术发明之后，有所谓的“照像派”画家希望用自己的笔和画功证明对抗照像术的能力，然而不久便无人承继。
画，便是画，不是照像，也不需要象照像。
戏，便是戏，不是文字，也不需要象文字。
那么一个空间，那么一些人，音乐，光，影，节奏，再加上台词、叙事以及肢体，已经足矣。那些瞬间，樱桃园的印象，意象，比一百幅照片和一千页文字都更能让我记住这个夜晚，和舞台上的故事。
【4】
写意。
中国画讲究“画留三分空”，讲究写意与传神。
无叶无花的樱桃树，是行将远去的世界背影，是过去历史的脉络与萧瑟。它写下无限落没的心意，又让你在自己的心里描出它曾经的繁华。
舞会时，两侧跳动的双脚，不占用空间，却又诙谐地传递热闹的信息。这是巧与拙的较量，是虚与实的替代。
三三两两的箱包与桌椅，穿上了要远行的褴缕衣衫，被绳子捆扎着，被人们愰若梦境地携带与搬移着走上舞台。是不肯离开过去么？是在时间的流转中光阴重现么？想起《弗罗斯河上的磨坊》，河水冲走一切，记忆与麻袋、钢琴一起沉伏，《樱桃园》里，沉浮的是不肯结束的梦。
那一刻，快要哭了。光却突然亮起。
一次， 又一次，梦延续，停止。
哪种现实主义的手法可以画梦呢？所以，唯有写意。
【5】
演员。
璐璐说：太喜欢蒋雯丽了。
是，象张曼评价“中国超级女声大赛”中小可爱张含韵的声音：象是烤土豆泥，面面的，沙沙的，特别好听。
最重要是，她自然，自由，仿佛从来没有被生活中的琐屑压垮过，从来没有因为各种俗世中的规则放弃过。她与她扮演的柳苞芙·安德列耶芙娜合为一体，无需服装、道具和各种面具，她从出现的那一刻开始，就是“她”了。
其他的演员，都叫我喜欢，在他们各自的节奏里，心里装着一个沉甸甸的意念，肢体和语言却幸运地逃脱了所有表演课的扭曲和异变。所以他们即使是在铁丝网上奔跑也那么畅快与舒展，因为他们自由，他们自然。
有一个金色头发的小女孩，下次你一定要注意看她的眼神，她看着椅子恋恋不舍离去时，目光里的爱恋与传神足以令所有的主角失色。一句台词也没有，却又如此深切地表达了一切。
【6】
音乐。节奏。
是谁，在远方轻轻拉动手风琴，又象是口琴，风箱里传出空气中的骚动与苍茫。
那个声音，属于那个民族，更属于那个时代，音乐在空间中有了完整的递进与层次。
下次看戏，应该不会有首演时这么多快门的咔咔声、艺术家们交头接耳的说话声、媒体记者进进出出的脚步声。下次看戏，请记得提醒大家关闭手机。那样，你就可以在进场的时候就调整好呼吸，你会找到它的节奏，那个节奏一直伴你到离开，到对着电脑写字的时候，手风琴的声音还在隐隐响起。
【7】
自由。
自由的戏剧，属于找到自由的创造者，即便他带着镣铐起舞，你也会看到飞扬的生命。
一直没有喜欢过林兆华的戏。
也一直都在批评他的戏。
然而，从《樱桃园》开始，我承认，他是大师。
因为他获得了自由，创作的自由，打破空间与一切规则束缚的自由，被金钱和资源所制约的自由。
而这种获得，存乎一念之间，存乎敢于抛开过去、抛开自我曾经的成就。
近古稀之年，可以躺在功劳簿上半睡半醒地指点后生之年，他却不曾停步，以戏剧独有的方式振翅高飞。
他超越了自我，因而获得了自由。
向契诃夫致敬！
向林兆华致敬！
【8】
2004年9月19日，《樱桃园》在北剧场二楼上演，一个空中的奇迹在发生。
剧场在北京的一条胡同里。
北京是地球上的一座城。
地球是天上的一颗星。
那颗星是宇宙中滑过的一瞬间。
【9】
如果你恰巧在那一瞬间存在于这颗星球，你经过这个城市、路过这条胡同。
那么，
去看一眼《樱桃园》吧，
那个空间不会存在太久，20天？再有20天？
生命只是一瞬间。
新生活每天都在到来，如果你曾经走进剧场，如果你喜欢走进剧场。
【10】
很久没有这么兴奋过。
因为，《樱桃园》
北剧场
林兆华
2004年，关于戏剧的记忆，变得有磁性。
[水晶：知名戏剧评论人，民间剧场--北兵马司剧场创建者之一]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