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写在戏剧边上]忧伤的旅程——史密斯·吉尔摩剧院之《契诃夫短篇》
水晶/文
【1】
一切都是缘份。
23号下午,已经兴高彩烈地约人在东方广场的什么地方见面了,突然被拉去昌平吃饭,然后又杀到大山子的798参加聚会。
第二天就要离开北京,以为就此和《契诃夫短篇》擦肩而过了。
睡到上午十点半,起来打电话订票。居然没有机票了,最后一班航班的机票都已订满。
莫名地开心。
所以得以在24号晚,走进国话未命名的小剧场。一栋小小的建筑,穿着与邻居相似的衣物,立在繁华的寸土寸金的东方广场旁,有一点抗争与孤独的意味。
【2】
剧场有点象上海话剧艺术中心的小剧场,但台口更浅一些。座椅很陡,听见有观众开玩笑说如果有恐高症的人最好别来。
进剧场的时候,在放卡拉斯,是她么?听着声线很象,但愿是她。每次听到她的声音我就会安静下来。
四个人,穿着一色墨黑墨黑的旅行大衣,竖排着象是叠成一个人,在轻松的节奏里开始了他们的演出。每人向上空撒出一把小小雪花,告诉你这次的旅途中下着雪。
【3】
第一个短篇是说火车上的故事。形形色色的人,逃票的、恋人、诈骗犯、忧郁症患者,一个又一个小人物,由四个演员轮流上演。我不知道契诃夫是用怎样的文字去描摹这些人的,但舞台上的四个演员,懂得用最显眼的那些特征来呈现与指意。在夸张之下,是恰当的象形。每一个演员都其貌不扬,英文台词让国内的“专业”观众无法去挑剔他们的口音或吐词,但他们的形体、他们的表情,丰富到一转身就变成另一个人,象是变戏法的魔术师,不断地把自己变成另一个人。
这个短篇算是热身,让大家熟悉他们的表演方式,也算是引子,因为后面的故事都串在这趟旅程之中。
一个人,扑在窗口,一直在喊着:前面一定会有事情发生。
会有什么事情呢?
我们行走在街道和坐卧在飞机火车上时,可曾想到身边每一个人随身携带的故事?
有点儿《如梦之梦》中的感觉,行走着,故事发生着,在记忆里,在现实中,默默地发生着,呻呤着,我们却无从得知。
【4】
别里科夫,那个套中人。每个人应该都会记得这篇课文。
如果看过英国O剧团的《三个黑故事》,就应该能大概想象到加拿大史密斯·吉尔摩剧院的这四个演员是如何演绎这些故事的。没有道具,大大小小的几口箱子便是全部。
箱子放下来是板凳,举起来是窗口或屏障,人们躲在背后讨论关于别里科夫的事;
箱子竖着放,加上演员的动作便是自行车,别里科夫爱上的那个姑娘和她的弟弟骑着它快乐地招摇过市,而耳朵里插着长长耳塞的别里科夫却吓出了一身冷汗;
箱子摆成高矮两排又成了剧院的座椅,别里科夫坐在那儿,任凭那个热情的姑娘象啄木鸟儿一样把他的胳膊上下亲了个遍也没有任何回应;
最后箱子被举起来,打开,露出里面的金黄色衬布,别里科夫“躺”在那个金色的棺材里,面带笑容,高高兴兴地离开了这个让他胆战心惊的世界。
如果你看到“别里科夫”被推下台阶后所用的一长串动作和象声词,你会忍不住笑出来。戏剧是天真的,象孩子们的游戏一样纯真。而总期待在剧场中看到华丽布景和精美道具的人是不会屑于这种小戏的,总喜欢挑剔演员形象与剧本原型的人也会不满意怎么能让一个长满胡子的人来演二十几岁的小伙子。
可是我喜欢,在后排忍不住笑出声音来,令前排的人侧目并莞尔。戏剧的象,不在外形,而在实质。
别里科夫死的时候,我突然有点小小的伤感,他也不容易吧?他也不想活成那样儿吧?他是怎么长成一个套中人的呢?
没有答案。
这之后,当看到一些不熟悉或怪异的事物的时候,我会开始小声地对自己说:别做别里科夫。如果那几个演员知道了,应该会开心吧?哈哈
【5】
万卡。婴儿哭着,主人喝斥的声音盘旋着,父亲的病,做不完的家务,怪鸟的翅膀覆盖黑夜,那么长的夜,怎么睡也睡不醒,怎么睡也睡不着,无尽的梦魇……
一个微小的动作,手伸向摇篮,婴儿的声音渐渐弱去,一切都安静下来。
生活终于静止了,无望的,看不到边的生活,不如就此停止吧,不如就此睡去吧。
很不忍心回忆这一幕,然而这个故事仍然经由火车上的旅人之口中讲出。
即便不是他们讲,听李敖在凤凰卫视的节目当中也讲过,中国古代,有一个字曾经就是专为“溺婴”这个举动而造的。不同的只是中国父母溺死的是自己的婴儿,因为没有能力养大。
痛。
泪在眼眶里转,却终究没有下来。因为火车又飞快地驶往下一站。
【6】
纳什坦卡。
一条小狗的名字。
我只养过一次狗,2天,便因为学业繁重不得不放弃,然而它的眼神我至今记得。
木匠家有一只淘气的小狗和一个调皮的儿子,木匠是个坏脾气,他会用最有想象力的词语来骂纳什坦卡。但小狗从不厌弃。我怀疑这个世界上或许从来都没有小狗会厌弃自己的主人,听过那么多忠狗的故事,每一次都潸然泪下,是什么让人类有如此优越的自我骄傲感?在许多方面,我们真的不如一条小狗。
那是一个快乐的晚上,木匠带着小狗和儿子去小酒馆,无数杯伏特加,回家的路上又遇上焰火游行,小狗在人群中穿来往去,当游人渐行渐远,纳什坦卡发现自己已是孑孑一身。
那是一个下雪的晚上,路灯下,小狗孤零零地坐着,等待着它未知的命运。
再一次地鼻子一酸。我也开始想念我曾经养过两天的那条小狗。
新的命运没有太坏,公平的新主人,咋咋呼呼的大白鹅和装腔作势的猫,本来这一切都会平淡地过去,但大白鹅死去的那个夜晚,纳什坦卡似乎比从前更明白了什么是忧伤。它走上舞台,和猫儿一起共舞,我现在回想那个片段,在我眼前出现的绝不是两个半蹲半立的人,而真的是那样两只勉强着、努力着、互相支持着的小动物,他们和主人一起,为了生存而舞。
奇迹总在刹那间到来,木匠和他的儿子在人群中发现了纳什坦卡,小狗兴奋而又懵懂地重新回到他陌生而又熟悉的生活当中。那段走失的日子,是梦?还是游离的一段人生?小狗不会明白,听故事的人和讲故事的人也不明白。
我们都不明白。为什么我们这样,为什么我们那样,我们的人生从何而来?
应该说,这个短篇是五个短篇当中最令人意想不到的。按常理来说,没有人会想到要把这个短篇来演成一出戏。怎么演呢?都是些小猫小狗的,但他们居然就演了,而且居然就演成功了。如果说其它的几部戏都可以换成国内的演员,这部戏,我则难以想象如果换成国内的演员会演成什么样子。他们都太早就长大了、成熟了、专业了,长大、成熟、专业到不可能再重回那样一个童话世界。
而孩子与成人,谁能证明自己更懂得这个世界呢?
【7】
洛希尔的提琴。
《安魂曲》中也演绎了这个短篇,不知道他们是怎样一种演法。很好奇,很愿意看到不同的人,如何演绎同一个契诃夫、同一部契诃夫的作品。
老人在太太死后,才明白自己的人生其实本来可以有另一种过法。
河边,飞鸟的鸣叫,女儿的幻影,一切都已远去。唯有他的琴声。
琴声由另一个生命传承,将所有婚庆音乐都拉得象葬礼曲似的小男孩,是什么让他一步不停地拉下去?从老人的身边到空旷的街道,再到喧闹的火车上,飞舞的钞票能够买来心中的旋律么?能够买下停止的悲伤么?
琴声飞到天外,飞到一百年前的俄罗斯,飞到一个月前的别斯兰,那么多孩子在镜头前死去,葬礼上老人的泪水与悲颜。这个苦难深重的国家,人民,什么时候才能有平静的幸福与安宁呢?
【8】
一切都回到黑夜,在黑夜中开始,在黑夜中结束。
火车轰隆降地向着无尽的远方而去,未来在哪儿?希望在哪儿?
【9】
掌声。
从一阵阵到有节奏的合拍。那些演员大概没有想到,从遥远的国度而来,用大家并不熟悉的口头与肢体语言,讲了五个零零散散的故事,却让这么多观众读懂了。你可以说那是因为契诃夫,也可以说,是因为戏剧本身。
好的戏剧人,是自信的,也是相信的。他自信可以用自己的方式传递他要传递的东西,也相信他的观众是聪明的观众,完全能够明白那些象形、指意、夸张背后的真意。
【10】
北京,入夜,秋风正急。在街边买了一个烤红薯,坐上车。
塑料袋里的红薯,贴着身体,放出暖暖的热量,温暖我易寒的胃。
那么简单、朴素的一种食物,在这个繁华都市的寒夜里散发出它的温暖。带着乡土的气息,带着儿时的记忆,带着某种温暖的感伤和留恋。
我在心里对你说:这一夜忧伤的旅程,还好,有你。
【2004-9-27,北京,国家话剧院新剧场,加拿大史密斯·吉尔摩剧院,《契诃夫短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