蔡明亮 李宏宇/摄 点击此处查看全部娱乐图片
《天边一朵云》以其大胆的风格在柏林电影节上受到广泛关注
2月18日,《天边一朵云》获得本届柏林电影节国际影评人协会(费比西)奖,评语是:“这出悲喜剧反映了人际关系的衰败,以及现代文化包括电影自身对色情的执迷。”2月19日的电影节颁奖礼上,蔡明亮又接过了最佳编剧银熊奖。他还获得以柏林电影节创始人命名的“阿尔福雷德·鲍尔奖”,表彰他“成功地把电影艺术带到崭新的方向”。从《洞》至今,总是拍“慢不拉叽”电影的蔡明亮仍然在,他的那帮演员仍然在,并且愈加受到电影节和台湾本土市场的双重欢迎。
蔡明亮一定在搞鬼
记者:在《不散》里你用上了胡金铨的老电影《龙门客栈》,这一次你用了那么多老歌,怀旧的元素在你的影片里越来越多,是年龄原因?
蔡明亮:有这个原因。到了一个年龄,你发现有很多东西来找你,不是你找它。你要承认你不能接受很多新的东西,但你会比较。我总有个感觉,新的不一定比老的东西好,可是人就是喜新厌旧。
你看A片就知道了,一切都是一样的东西,只是换张脸,就新了。比以前好吗?没有。我看过很早期的一些色情电影,美国的也好欧洲的也好,拍得比现在的好多了。即便是色情片你都有这个概念,为什么?现在是太急于赚钱了,电影也是这样。其实很多电影的目的跟A片是一样的——就是赚钱。A片可不可以发展得更好一点?可不可以探讨人生人性?也可以的,但是没有人要做这个事,因为可以赚钱就行了。
电影不就是这样子吗?所以所有的事都没有变得更好,只有倒退,因为人,很糟糕的就是喜欢方便,可是在方便的过程里失去了好多好的东西。所以我老是用一些旧的东西来提醒。旧的东西对我来说其实没有新旧问题,比如法国电影《四百击》,前年才在台北第一次在大银幕上发行放映。对很多年轻的观众来说那是一个新的点,他们没看过。像我看小津的电影,以前看的都是录像带,有一天在纽约看的时候我非常感动,我第一次在银幕上看,是全新的感觉。
好的创作其实是没有时间性的,所以老歌也是。我老觉得应该把那些我的经验里觉得好的东西、被时间筛选出来的精品,重新提出来给年轻的观众看一看听一听,有一个比较。
记者:你一如既往地描写孤独的人的孤独生活,这是否是你永恒的主题?
蔡明亮:是的。我觉得是透过我的创作,观众也去理解孤独是什么、好不好。当然在我们一般的价值观判断里面,孤独不太好,甚至不好。我自己也不能确定,但我在这个过程里逐渐可以接受孤独,我也希望周围的人能够接受孤独。
我最近皈依了,我是佛教徒,就会比较有归属感。其实这个归属感非常有意思,那就是“这个世界就是你的家”。什么台湾是你的家或者马来西亚是你的家、什么“落叶归根”之类的概念,在我的世界逐渐没有了。人就是一个简单的动物。
记者:《天边一片云》要是在台湾市场放映,尺度上会遇到问题吗?
蔡明亮:台湾电影有一个特点是非常的开放。当然它也有它的限度,还是荒谬的。比如说台湾的电影里不可以露毛。很多地方都不可以露毛,日本也不可以,但你可以喷雾、打马赛克,台湾可能连喷雾都不可以。我这个电影出来之前当然要送电检,我用的策略就是把(有)毛(的部分)都剪掉了,再去送,他们就通过了,定为限制级。但是那些官员也很了解我的个性了,知道蔡明亮一定是在搞鬼,到柏林的一定是另一个东西。所以我回过头来要放给台湾观众的时候,肯定不会用那个去送检,而是用现在的版本,那么该有什么问题就会看出来。但是我不太害怕,因为我住在台湾,我觉得有事好商量。
前两天台湾的《苹果日报》就登了我电影一个小册子里的一张照片———我的演员在拍A片的画面,登得非常大。别的报纸不敢登,就很气恼,说怎么登这个东西?对我来说,我不是用这个东西来做宣传,但我也不能阻止你去做这样的事情。我还是很欢迎大家来讨论,“电影,那个色情的尺度是什么?”是用毛来作为一个标准讨论色情吗,还是用体液?还是说有更多的可能性?
我想这个电影可能会有一个好的票房,但幸亏是我拍的。我常常在这样想,如果是别人拍的可能就十八层地狱了———像杨凡说他会偷偷摸摸去看这个电影。可是我想我的观众不会偷偷摸摸去看我的电影,即便我拍一个情色的电影,他们会理直气壮地去看看我在搞什么鬼。我觉得我今天在这样一个位置上,可以做这样的事情是很好的。我希望有一天大陆也可以放我的电影。
我是大家焦虑的宣泄口
记者:我听到很多次,台湾有人不同意给你电影辅导金,有说你不是台湾人的,也有说你总是拍台湾又脏又破的地方,放着美丽的地方不去拍……
蔡明亮:像我这样一个电影导演,跟侯孝贤、杨德昌关注的题目是不一样的,或者我跟新一辈的导演也不一样。一方面我有一个特殊的身份,我是外来的侨生。最主要的是,我表现的东西非常不主流。但我又是摆在台面上的,这跟内地很不一样。比如说最开始是“中央电影公司”在投资我的电影,那是一个国民党的机构,当时算是政府的投资呢。“中央电影公司”大部分的员工其实是看不懂我的电影的,甚至主管也看不懂。可是我的片子偏偏很容易得奖,一再地得奖。在票房上他们看不到什么突出的表现———那是因为他们不太知道怎么经营这种东西。所以,他们长期处在比较矛盾的境况下。在这么非常复杂的生态里,大家的焦虑总要找一个箭靶———为什么没有人拍商业片?是不是导演都只喜欢得奖?很多杂七杂八的念头,他们会想要找一个出口。
我在一段时间里是大家的出口。这种情况的高点是我拍完《洞》之后,甚至有一个电影工会的头要去控告我,说我是外国人,怎么可以领电影辅导金。但是告不下去。我其实都不说话,发表完我的意见就不再介入。他要告我也告不成,因为自有另外一种声音会说这很荒谬。
我当时想了一想,道理非常简单,只要不去回应,这事情自己就会淡掉。我甚至中间跑回马来西亚住了一年,其实《天边一朵云》就是那个时候开始想的。2000年又回到台湾。因为找到一个资金要拍《你那边几点》。
记者:但你至今仍然一直得到辅导金的支持。
蔡明亮:很简单,就是所有东西都在改变,而且是会不停地改变。回到台湾之后,很奇怪地,大家也就淡了。大家逐渐觉得不是我让台湾电影市道不景气。你可以变成冯小刚,也可以变成蔡明亮,没有谁对谁错。问题是没有人去做冯小刚的那份工作,那你不能怪蔡明亮没有去做冯小刚。
所以现在台湾的“新闻局”发辅导金,中间一定有非常别扭的时候,就是觉得“哎呀,辅导金拍的电影老是不卖座”。可是我常常跟他们沟通的一个观点,就是如果你还觉得电影是一个文化,就要支持这种电影,就像法国那样有一个机制。商业电影干嘛还要你支持?而这种电影是代表你的门面,你当然就要支持,就像你支持林怀民的舞蹈一样,没有什么可怀疑的。
慢不拉叽的电影也能满座
记者:听说在《你那边几点》的时候,你曾经自己上街卖电影票?
蔡明亮:对,我跟我的演员上街头卖票。因为我发现电影的生态不是台湾一个地方,而是全世界的问题。本来就是主流占了大部分市场,突然有种个人化的创作出现,就被归类为“艺术电影”。那我们就有点惨,因为你被归成艺术的时候,好像应该被放到博物馆而不是到市场上。所以观众从心理上就不是那么爱亲近的。我非常清楚自己这种电影,如果不走主流,就是要忍耐很多寂寞。但我也不甘于忍耐寂寞,我觉得为什么欧洲、日本、纽约、洛杉矶能有非主流的院线。我开始思考我电影的特质,它放到市场上应该用什么方式处理?绝对不能是主流电影的处理方式。
我租了一个戏院。它不要上我的电影,说除非你租我的一个厅。一天大约是三万台币,也就是说你一天里要是场场都半满,就可以拿出这笔钱。戏院担心的是,你一场可能只有十几个二十个人,我怎么跟你分这个钱?所以你就先给我一个半满的租金,我就租了。
台湾跟内地不一样的,是它早在二十几年前就已经有国际影展了,而且办得非常成功。台湾有很多剧场的观众,只是他们心理上不习惯电影被冠以“艺术”的名字去进行消费。金马奖的时候一些外国的艺术片他们也会去看,像阿巴斯的《何处是我朋友家》也卖得很好,但侯孝贤或者我的电影都会有点问题,我觉得是因为距离感的原因———他不想看自己的,想看外面的。所以我觉得我第一步要靠近观众,我就自己去卖票。
戏院老板只肯租给我两个星期,怕我尾大不掉挡了他的财路。没想到第一天戏院就爆满,满到很多片商打电话来问:这是什么电影?他说,就是蔡明亮那种慢不拉叽的电影。我每一场都去,跟观众做至少5分钟的见面和交流,他们都很开心。他们绝大多数都知道我有哪几部电影,但是第一次真正走到戏院去看,而不是在电视上偶尔看到一些残骸的,就是从《你那边几点》开始。剧院100多个座位,一天600多人次,每天都满。
我们还跑校园,做包场。《你那边几点》改变了很多人对我的电影的看法。台湾电影不是一个电影工业的状况,不是一整块而是个体户的。我喜欢这个状态,因为我可以自由地创作,就像你在家里开个面摊,收入够养活家人就够了。他们想发展电影工业、把台湾变成好莱坞,我也不反对,但那是你的思考逻辑。
他们后来都学乖了,不再租场给我。《你那边几点》一满的话一天有十几万台币,但是我只给他三万。之后他们都是跟我分账。
那个事情改变了戏院老板对我的电影的看法。后一部影片就连华纳威秀也要了,当然他们要我们也不敢全线地上映,只敢要几个影院每家一两个厅。以前只在台北放一放就算了,现在连中南部我也去宣传、放映。我觉得做到最开心的是《天桥不见了》,22分钟,我都在戏院上片。
后来也有片商认识我,跟我说“看好你下部片子一定赚钱”什么的,但我自己不太去膨胀这个感觉。我觉得我的电影是实实在在要靠经营的。它的观众的成长是培养式的,它不是大家觉得非看不可那种。
记者:这很特别,就是为了坚持自己风格的电影,自己去为它的市场经营花工夫。在台湾,有别的导演效仿你这样的做法吗?
蔡明亮:我不知道。我觉得很多台湾年轻一辈的导演处在一个很矛盾的状态。我其实不太觉得谁要去效法我。我每次在“新闻局”开会的时候,大家都在说要去发展大陆市场、要学韩国,为什么我们做不到这个那个……
有些老导演说:蔡明亮只有一个,其他导演又不能像你这样。我说是是是,我希望每个导演都觉得他自己是独特的,不要互相学。可是你要给他“独特”的一个生存空间,不能只是为了发展电影工业,就要求所有的电影工作者都一样。到底全世界有多少个国家可以发展成电影工业?而且需不需要?比如说是不是每一个国家都要像印度这样年产1000部电影?出产1000部只说明它有这个市场,可是它们作为电影的意义在哪里?
台湾一些新导演有时会说:我要拍部一秒钟三个CUT(镜头切换)的电影,反对侯孝贤、蔡明亮这种慢不拉叽的电影。我说,拍一秒钟三个CUT,如果是为了你的作品,非常好,但不要是为了反对什么。很多导演很焦虑,因为他们说市场很重要,我要生存我要生存。怎么样才能生存?像蔡明亮?他们会觉得很荒谬,其实他们看不到我生存的方式。我们是非常踏实地在走一条自己的路。我希望我可以走久一点,我做得很开心。本报特派记者 李宏宇 发自德国柏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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